墟渊城的秋风,一日比一日冷冽。
城南小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不过月余光景,就已落了大半,只剩下些枯黄的在枝头打着旋,衬得天色愈发阴沉。
一个月了。
陆尘搁下手中的玉简,揉了揉眉心。
案头堆着的,是这几日小队各人交上来的记录,内容比初来时详实了许多,却也愈发琐碎庞杂。
周薇每日往返听风楼,关于租赁灵田的消息渐渐汇聚,指向城外几个固定的区域,大致算是有了眉目。
柳莺和赵莽在店铺里帮忙,也记下些街谈巷议,多是些鸡毛蒜皮。
苏璃与那炼丹师邵青的接触不温不火。
据她所记,此人谨慎本分,每日炼丹售丹,并无异常交际,倒是炼丹手艺确实扎实,几次送来的丹药品质都属上乘。
厉无涯行踪飘忽,隔几日才回来一次,带回的只言片语,都指向墟渊城地下那些更为幽暗的角落,但具体门路,仍如雾里看花。
至于李元白,自那日领了潜入归魂堂的任务离去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传回。
陆尘问过厉无涯一次,厉无涯只闭目摇头,说了句“魂灯未灭,气息犹在,便是好事”。
陆尘便不再多问,那等地方,潜伏方是首要,无消息,有时便是最好的消息。
丁三那边,前几日倒是通过钱贵,隐晦地递回了一句口信。
只说已入了黑蛟会外围,做些跑腿盯梢的杂事,会中等级森严,暂时还接触不到什么有用消息。
但会耐心寻找机会。
这已比陆尘预想中顺利了些。
这一个月,陆尘自己也未得多少空闲修炼。
白日里要么梳理各方信息,要么便是变幻容貌气息。
在城内各处游走,尤其是甲、乙、丙、丁四大摆摊区和几家有名的商行附近,默默观察人流、物价、各色人物的言谈举止。
他对这座庞大、混乱而生机勃勃的城池,总算有了些许真实的、沉甸甸的体感。
钱贵杂货铺的招牌,是在十天前挂上去的。
铺面不大,位置在西市边缘,不算顶好,但也不算太差,胜在清净。
开张那日,只放了挂小鞭,未请宾客,悄无声息地便开了业。
货物多是这些日子陆尘带着众人零零散散收来的。
加上苏璃炼制的几样实用小法器、丁五绘制的成沓低阶符箓,以及周薇在院中试种的、长势还算喜人的几盆低阶灵草。
倒也把货架摆得满满当当,乍一看,颇有几分模样。
钱贵确是做生意的好手,整日笑呵呵地守在柜台后。
迎来送往,价格公道,嘴又甜。
不过几日功夫,便与附近几家店铺的掌柜、伙计混了个脸熟,也零星有了些回头客。
生意不算红火,但每日也有些灵石进账,足够维持店铺日常用度,略有盈余。
对这个开局,陆尘是满意的,不急不躁,恰如其分。
这日晌午过后,陆尘正在后院静室打坐。
门外传来钱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东家。”钱贵在门外低唤。
陆尘睁眼:“进来。”
钱贵推门而入,反手掩上,快步走到近前,先掏出个灵石袋放桌上,这才压低声音道:
“东家,方才铺子里来了单大生意。”
“多大?”
“养气丹、回春散、止血膏,每样要三百份!”
钱贵伸出三根手指,眼带亮光,“开口就要这么多,对咱的报价,眼都没眨!”
陆尘眉梢微挑。
这三种都是最常用的低阶疗伤回复丹药,一次要这么多,绝不寻常。
“这是定金?”
“是,足足三百灵石!说十日后,货备齐了,送到城西枯藤巷第三进院子,交割时再付剩下的七百灵石。”
钱贵语速很快,“来人是个黑脸汉子,话不多,气势很足,起码炼气八九层。带了两个跟班,看着也不是善茬。”
“可留名号?”
“不曾。只说交货时间地点。东家,您看这生意”
陆尘手指轻敲桌面。
一千灵石,对新店是笔巨款。
但对方来历不明,要的丹药敏感,交货地也偏。
“货能备齐?”
钱贵面露难色:“难。咱库存加起来不过百来份。就算立刻去找邵丹师,他一人日夜赶工,十天也炼不出这许多。除非加价从别处收,或者”
他犹豫了下,没说完。
陆尘明白。
除非动储物镯里下发的宗门丹药。
但那样有风险。
“接。”
陆尘很快决定,“你立刻去找邵青,告诉他,这笔生意利润分他三成,让他尽力赶工。另外,你在坊间和其他相熟药铺、散修那里,用略高于市价收,能收多少是多少。记住,分散着收,别引人注意。”
“是!”
“缺口部分,我想办法。你只管筹备,十日后,我同你去。”
钱贵闻言,心中大定:“有东家同去,那就稳了!我这就去办!”
钱贵匆匆离去。
陆尘目光沉静。
这笔突如其来的大单,有些不太寻常。
城中那么多店铺,这大单怎么就落到他们这间新开的店铺头上了。
枯藤巷他记下了。
十日转瞬即逝。
钱贵几乎跑断腿。
邵青在重利下拼命,也只出一百五十余份合格成品。
钱贵又凭三寸不烂之舌和略高价,从各处收来近百份。
剩下的缺口,陆尘从储物镯中取出六十份品质最普通、毫无标识的养气丹和回春散,混入其中,总算凑足九百之数。
第十日,寅时末,天光未亮。
钱贵杂货铺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三道人影闪出,迅速没入黎明前最沉的夜色里。
打头的钱贵,腰间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低阶储物袋。
赵莽紧随其后,神色警惕。
陆尘走在最后,一身灰布短打,气息收敛,与坊间常见的低阶散修护卫别无二致。
他空着双手,但袖中右手,始终虚扣着一枚冰凉的铁木符。
货物,自然全在钱贵的储物袋里。
九百瓶丹药,用特制的木匣分装,加起来体积重量不小,但两个低阶储物袋也尽够装了。
如此行事,快捷隐蔽,又不会在枯藤巷那等偏僻处惹眼。
枯藤巷在城西,偏僻,巷子又深又窄,两侧多是些久无人居的废院,墙皮剥落,荒草蔓生,只余下断断续续的虫鸣,更添几分死寂。
三人脚步轻捷,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息。
找到第三进院子,院门紧闭,门楣上甚至结了蛛网。
钱贵定了定神,上前,依约叩门,三急两缓。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目光锐利,正是那黑脸汉子刘莽。
他视线扫过三人,在钱贵腰间的储物袋上略微一顿,又掠过陆尘,见只是个气息平平的护卫,便侧身让开:“进。”
院内比外头看着稍齐整些,但依旧空旷,地面青石缝隙里苔藓浓绿。
除了刘莽,檐下还站着两个同样精悍的汉子,双手垂在身侧,目光在陆尘三人身上逡巡。
“货。”
刘莽言简意赅。
钱贵不敢怠慢,解下一个储物袋,双手递上。
刘莽接过,神识探入,粗略一扫,确认是丹药无误,但并未取出。
他朝檐下其中一人微微颔首。那人转身进了正屋,很快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抛给钱贵。
钱贵接过,神识一扫,七百灵石,不多不少。
他脸上立刻堆起职业的笑容,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预先备好的空白玉简,恭敬道:“道友,灵石数目正好。丹药九百份,皆在此袋中,请您清点。若无问题,可否留一道神识印记,以为凭证?”
刘莽接过玉简,却不忙打上印记,只是捏在手里,目光再次审视钱贵,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就在这时,正屋的门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撩开。
一个身着锦蓝绸衫的青年踱了出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皮白净,眉眼间带着股养尊处优的疏懒气,右手慢悠悠地盘着两枚温润玉胆。
他看也未看院中几人,只朝着刘莽,带点不耐烦的口气问:“刘莽,东西点清楚了?”
刘莽立刻转身,躬身道:“回三爷,点清楚了,九百份,数目对,粗看过,成色也齐整。”
“嗯。”
被称作三爷的青年鼻子里应了一声,目光这才随意地扫过院中。
在钱贵和赵莽身上一掠而过,落到陆尘脸上时,略停了停。
陆尘适时地微微低下头,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青年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特别,很快挪开视线,对着刘莽皱眉道:“点清了就赶紧收好。七叔那边等着急用,催问几次了,回廊里不等人。这点小事也拖拖拉拉。”
“是,是,小的明白,马上入库。”
刘莽连声应道,迅速在玉简中打入一道自己的神识印记,交还给钱贵。
随即对檐下另一人使个眼色,两人立刻进了旁边一间厢房,想必是去安置丹药了。
陆尘始终垂手而立,眼帘低垂,仿佛泥雕木塑。
方才那短短两句话,却已在他心中激起微澜。
三爷?七叔?回廊?
在墟渊城厮混月余,回廊二字特指何地,他自然清楚。
葬古回廊。而那“三爷”、“七叔”的称谓,一听便是家族内部的排行。
直到刘莽示意他们可以离开,陆尘才随着钱贵、赵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荒僻小院。
走出枯藤巷,穿过两条街市,天色已有些蒙蒙发白,路上也开始有了零星早起的行人。
钱贵明显松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灵石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喜色的笑容。
正想说话,却听陆尘平淡的声音传入耳中:“回去后,让丁五出去转转。打听打听,最近可有家族在城内频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