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稚嫩的北斗七星图,被沈承聿用一个简洁的金属画框装裱起来,放在了他书房办公桌的一角。
与周围昂贵的设计品和厚重的商业文件相比,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调和了空间里过于冷硬的气息。
他并没有特意提及这件事,陆时晚也是在某次给他送水时,才偶然发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水杯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耳根又悄悄染上那抹熟悉的淡粉。
望远镜成了陆时晚沉默而忠实的伙伴。
在无数个晴朗或不那么晴朗的夜晚,她都会花上一些时间趴在窗边,调整镜筒,对照着星图,在城市的夜空里寻找那些微弱的光点。
她依旧话不多,但身上那种沉郁的悲伤,似乎被这片浩瀚的星空稀释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沉静的专注。
沈承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一些浅显易懂的天文科普视频和书籍,不经意地存放在书房的公共区域,任由她自行取阅。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关于星空的知识成了他们之间除日常必要交流外,唯一稳定而安全的对话领域。
然而,生活并非总是平静的星空观测。
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沈承聿因为一个跨国视频会议,回到家时已近午夜。
公寓里一片黑暗寂静,只有玄关和走廊为夜归人留着的几盏感应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习惯性地放轻动作,换了鞋,准备先去书房放好东西。
经过次卧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想来她早已睡下。
他正要离开,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口鼻的呜咽声,却细微地穿透了门板,钻入了他的耳中。
不是之前那种伤心欲绝的嚎啕,也不是清醒时的啜泣,而是一种……充满了恐惧和挣扎,仿佛陷入梦魇无法自拔的痛苦呻吟。
沈承聿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有犹豫,立刻拧开门把,推开了房门。
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光,他看清了床上的情形——陆时晚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抓着被沿,指关节绷得发白。
她满头大汗,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上,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救,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气音和呜咽逸出。
她的眉头紧紧锁着,脸上布满了惊惧的痛苦。
她又做噩梦了。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时晚?”沈承聿快步走到床边,低声唤她。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深陷在可怕的梦魇之中,身体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挣扎,仿佛正在逃离什么无形恐怖的东西。
“时晚!醒醒!”沈承聿提高了声音,伸手想去轻轻推她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陆时晚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弹坐起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啊——!”
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涣散着,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汗水浸透。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沈承聿,好几秒钟,眼神都无法聚焦,仿佛不认识他是谁。
“是我,沈承聿。”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告诉她,“你做噩梦了。”
“叔……叔叔?”陆时晚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她终于认出了他,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软软地向后倒去,靠在床头,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细弱的、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沈承聿沉默地站在床边。
他没有开灯,怕刺眼的光线惊扰到她。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努力克制却依旧无法止住的哭泣,能看到她单薄肩膀无助的耸动。
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缓冲地面对她内心最深处的创伤后遗症。
这远比白天的沉默和偶尔的红眼圈更具冲击力。
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悲伤,在夜晚化身为狰狞的梦魇,一次次地将她拖回那个绝望的雨夜。
他看着她脆弱得如同琉璃般易碎的模样,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力和某种陌生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
二十三年来,他习惯了解快问题,习惯了下达命令,习惯了控制局面。
可此刻,他发现自己面对这种源自心灵深处的痛苦,竟如此束手无策。
他不能代替她做噩梦,不能抹去她的记忆,甚至无法用语言真正抚平她的恐惧。
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陆时晚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疲惫的抽噎,沈承聿才终于动了。
他转身,沉默地走出了房间。
陆时晚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心底莫名地滑过一丝冰冷的失落和难堪。
她把脸埋得更深了。
然而,几分钟后,脚步声去而复返。
沈承聿端着一个玻璃杯走了回来,杯子里晃动着温热的牛奶。
他还拿来了一条干净温热的湿毛巾。
他在床边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将温热的毛巾递到她手边。“擦擦脸。”
陆时晚迟疑了一下,从脸上移开手,接过了毛巾。
温热的湿意敷在冰冷汗湿的脸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她默默地擦着脸,不敢看他。
沈承聿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事。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几分笨拙,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安抚做噩梦的幼时的他那样。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传递着稳定而有力的节奏。
陆时晚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在那缓慢而坚定的拍抚中,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哭,只是低着头,任由那令人安心的暖意,从后背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四肢百骸。
黑暗中,时间静静流淌。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承聿感觉手下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他停下了动作,低声问:“好点了吗?”
陆时晚轻轻地点了点头。
“把牛奶喝了,能睡得好一点。”他将杯子递给她。
她顺从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
甜暖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荡的胃里,驱散了些许噩梦带来的寒意。
喝完牛奶,她重新躺下,自己拉好了被子。
沈承聿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不算熟练。
“睡吧。”他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我就在外面。”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沿。
他没有再看她,只是望着窗外模糊的夜色,仿佛真的打算就在这里守上一夜。
陆时晚侧躺着,看着黑暗中他模糊而挺拔的背影,鼻子忽然又是一酸。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和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笨拙却无比真实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听着身后那人平稳的呼吸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噩梦残留的阴影似乎被这无声的陪伴驱散了许多。
这一次,她沉沉睡去,没有再被惊醒。
第二天是周四,沈承聿罕见地没有早早出门。
他等到陆时晚起床,一起吃了周阿姨准备的早餐。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仿佛那只是黑夜中一个不该被提及的秘密。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陆时晚发现,她房间的门锁,不知何时被沈承聿调试过,从里面反锁后,外面用钥匙也能打开了。
他什么也没解释,但她明白,他是怕她再做噩梦时,他能进得来。
而沈承聿的书房里,除了那幅北斗七星图,又多了一本他让助理找来的、关于儿童及青少年创伤后心理疏导的书籍,被放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那晚无声的惊雷,终究在他们各自的心湖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一道是关于被理解的脆弱,另一道,则是关于如何更好地去守护。
关系的建立,有时并非源于轰轰烈烈的宣告,而是在最深沉的夜色里,无声的陪伴与那双生涩却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