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今日第三个接头点。卯时在东城根给修鞋匠递去掺了硝石的鞋钉,辰时在胭脂铺买下一盒铅粉——掌柜掀开盒底时,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日给三皇子妃梳妆的金粉。那些藏在市井褶皱里的面孔,或是油坊掌柜,或是私塾先生,连西城扫街的老卒都能在扫帚柄里藏密信。他们接过王土地的信物,眼神里的惊涛骇浪只在瞳孔深处翻涌一瞬,便又沉回往日的麻木或精明。
暮色四合时,王土地蹲在城隍庙墙角,借着烧纸的火光清点信物。七片鸽羽,三截桃木,还有半块刻着云纹的玉佩——那是十多年前随皇浦云征战时,亲手交给斥候营的信物。夜风卷着纸钱灰掠过脖颈,他忽然想起今早烧饼铺老汉接过铜钱时,微微颤斗的手腕。原来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皱纹里,藏着从未冷却的热血。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二响,王土地案头的烛火突然晃了晃。窗棂上载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飞鸽成员之间的暗号。他抄起桌上的青铜镇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猛地掀开竹帘——檐角蹲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一支飞镖扔了过来,飞镖上面插着一张纸。
王土地扒下飞镖,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麻纸时,王土地的指节泛了白。纸上只有寥寥二十馀字,却象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眼:"禁军戊卫十年,每岁冬春,总有高鼻深目者自西华门偏巷入紫宸殿,夤夜方出,皆由皇帝亲迎。"
"塞外模样的人"他低声重复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骤然绷紧的石象。十年了,从大将军再次从京城出去算起,整整十年。那些被史官一笔带过的"北境岁贡"、"番邦觐见",原来藏着这样龌龊的勾当。西华门偏巷是禁军统领直辖的暗道口,除了皇帝亲批的密旨,谁能从那里进出?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指缝间渗出冷汗。案头的《边防图》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幽州、云朔的烽燧标记仿佛在眼前燃成了火海。皇帝为什么要见他们?是割地?是纳款?还是另有更大的阴谋?
铜雀壶滴漏的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王土地抓起镇纸狠狠砸在地上,青瓷裂开的细纹里,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必须查下去,哪怕这潭水比塞北的冰窟还要深。他转身推开暗格,摸出那枚刻着鹰隼的令牌——该让"惊螫"的人动起来了。
王土地几乎是跟跄着冲进书房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密报,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大将军,您看这个!"他声音发颤,将密报递到皇浦云面前。
指尖骤然冰凉,密报从掌心滑落。皇浦云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纸上"塞外模样"四字——那字迹仿佛化作李梁麾下最锋利的马刀,直劈向他的心脏。当今皇帝这四个字在脑海中炸开时,他竟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响。
窗外蝉鸣依旧聒噪,他却如坠冰窟。李梁不过是枚棋子!这个念头刚浮现,后颈的汗毛已根根倒竖。他用力掐了掐掌心,试图驱散那荒诞却又无比清淅的推测。密报上的朱砂印记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红,象极了庆州战场上凝固的血。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却细若蚊蚋。仲夏时节,书房内竟泛起彻骨寒意,砚台里的墨汁似乎都要冻结。他猛地起身,带翻了手边的青瓷笔洗,水流蜿蜒而下,在密报边缘洇出深色水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若真是姬子云那庆州数万军民的枯骨,岂不成了帝王权谋的祭品?他跟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书架上,线装书簌簌坠落。其中一卷《史料》摔开在脚边,"飞鸟尽,良弓藏"六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袍,他死死捂住嘴,生怕喘息声惊动了窗外的飞鸟。紫檀木书桌上,那枚刚从庆州带回的狼毫笔仍沾着未干的朱砂,此刻看来却象蘸满了冤魂的血迹。
残月如钩,冷风卷着枯叶掠过废弃的猎场。姬子云立在哨塔阴影里,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场中操练的三百死士。甲胄是在塞外秘密打造的精钢鱼鳞甲,手中长戟在月下泛着冷光。
"喝!"整齐的呐喊压得极低,却带着穿金裂石的力道,三十斤重的铁戟被他们舞得风雨不透。多少年了,从登基那天起,他就不是真正的天子。各地诸候割据,自己只是一个傀儡,连禁太监都敢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这些死士是几年前他用亲王旧部和江湖死士秘密组建的"破阵军",是他撕开枷锁的唯一希望。
"弓开如满月!"百馀名弓箭手同时举弓,箭簇直指夜空,却无一人颤动分毫。寒风掀起姬子云的衣袍,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虎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猎场边缘的密林里,暗卫正警剔地注视着四周,连虫鸣都被他们用特制的药粉驱走。
"杀!"前排的刀盾手突然发起冲锋,木盾相撞发出沉闷的巨响,朴刀劈砍的风声让空气都泛起寒意。姬子云忽然想起昨日朝堂上皇浦云的眼神,那些隐忍的怒火此刻都化作掌心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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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已是三更天。他转身走向隐蔽的密道,铁甲摩擦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淅。"明日起,夜训再加一个时辰。"留下这句冰冷的命令,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传至他案头。
静心殿的烛火在窗棂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姬子云捏着那份奏折的手指微微泛白。皇浦云的字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却藏着几分急于脱身的焦灼——"庆州馀孽未清,臣请星夜兼程赶回,恐再生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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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皇帝将奏折搁在紫檀木案上,指尖在"庆州"二字上轻轻摩挲。御座旁的铜鹤香炉飘出袅袅檀香,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计。近日本就想寻个由头削去皇浦云博州的兵权,这下倒是省了功夫。
他提笔蘸了朱砂,朱批的墨色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庆州事宜已有府知处置,无需卿亲往。京畿防务还需大将军训练,卿且安心坐镇,待兵部调兵遣将后再作定夺。"写到"调兵遣将"四字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成小小的团。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的吆喝声远远传来。皇帝推开奏折,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舆图上,手指沿着京郊大营的位置划了半圈。皇浦云手握十万重兵屯驻京畿外围各州,如鲠在喉,若真放他回了庆州,再次召回来就难了。
"来人。"皇帝扬声道,"传旨给兵部,就说北方防务空虚,着皇浦云即刻调派三千精兵驰援宣府。"顿了顿又补充,"再加一句,命其副将接管部分军务,不得有误。"
太监躬身退下时,皇帝望着烛火里跳动的自己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道旨意明着是调兵,实则是釜底抽薪。待皇浦云反应过来,兵权早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纵有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无牙的老虎。
姬子云这些小伎俩只是自己看着完美无缺,皇浦云根本不可能上他的套。
案头的奏折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朱批的"无需亲往"四字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向庆州方向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