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是被一种尖锐的头痛刺醒的。
那种痛法很奇怪,不像撞击,不像疾病,倒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了他的头骨,把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塞了进去。他在黑暗中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龙涎香混着药草的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烛火在远处跳跃,映出明黄色的帐幔。帐子上绣着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在晃动的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
“陛下……陛下您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颤抖。
柴荣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滑凉的锦缎——上好的苏绣,针脚细密得摸不出纹路。这不是他的床。他在现代那个租来的公寓里,用的是打折时买的纯棉四件套,洗得已经有些发白。
记忆碎片开始撞击。
——办公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的电子文档。“显德元年正月庚辰,北汉刘旻闻太祖晏驾,勾结契丹来犯……”
——另一个画面:战马嘶鸣,旌旗猎猎,他站在高处,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寒风像刀子刮过脸颊,但那具身体里涌动着灼热的、近乎癫狂的斗志。
——然后是剧痛。胸口发紧,呼吸艰难。有声音在喊:“陛下咯血了!”
两种记忆在颅腔内厮杀。
柴荣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这是拉弓握刀的手,不是拿鼠标敲键盘的手。
“现在……是什么年月?”他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紫袍的老太监跪着挪进来,额头贴地:“回陛下,今日是显德元年正月初三。您……您已昏睡两日了。”
显德元年。
柴荣闭上眼。那篇他读过无数次的史传文字,此刻一字一句浮现在脑海,清晰得可怕。后周太祖郭威刚驾崩,自己以养子身份继位,皇位还没坐热。北汉皇帝刘旻——不,现在应该叫刘崇了——认定新君稚嫩可欺,已联合契丹大军南下。
历史上,柴荣会力排众议亲征,在高平打一场险胜,从此站稳脚跟。
但那是历史上的柴荣。
“朕……”他顿了顿,这个自称让他舌头发僵,“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天快亮了。”太监依旧伏在地上,“范相公、王相公、魏枢密他们已在殿外候了半夜,说……说有紧急军情。”
柴荣深吸一口气。药味、熏香味、还有从殿外缝隙钻进来的、冬日黎明的清冷空气,一起涌入肺腑。这感觉真实得不容置疑。
“更衣。”他说,“召他们进来。”
——
紫宸殿比寝宫更冷。
虽然四个角落都摆着硕大的铜炭盆,里面银骨炭烧得正旺,但空旷的大殿像一头能吞噬温度的巨兽。柴荣坐在御座上,背后是雕龙屏风,面前的长案上堆着还未批阅的奏章。玉玺搁在右手边,青白玉质,螭虎钮,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润泽。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层层叠叠的丝绸压在身上,很重。冠冕还没戴,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束着——这是刻意为之。他要让那些大臣看见一个刚从前线病榻上挣扎起来的、年轻的、却不容轻视的皇帝。
七个人跪在丹墀之下。
文臣以范质为首,这位历史上的后周宰相已经五十余岁,面容清癯,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旁边是王溥,脸色苍白,手指在袖中微微发抖。武将那边,跪在最前面的是张永德——自己的妹夫,禁军最高统帅之一,身形魁梧得像一座铁塔。李重进在他侧后方,低着头,但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
还有一个人,跪在武将队列的末尾。
柴荣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人比周围人都要高大,即使跪着也能看出肩背宽阔。烛光映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最奇的是,他的皮肤在昏暗中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金色——不是病态,而是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光泽。
赵匡胤。
这个名字跳进脑海时,柴荣感到一阵眩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震撼。他在史书里读过无数次的人物,此刻就跪在十步之外,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将领,官职不过是禁军中级指挥官。
“陛下。”范质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北线八百里加急。北汉主刘崇亲率三万大军出晋阳,已破团柏谷。契丹大将杨衮领铁骑一万为援,两军会于太平驿,正朝潞州扑来。潞州守将李筠告急。”
殿内一片死寂。
炭火噼啪作响,反而衬得寂静更加沉重。
王溥抬起头,声音发颤:“陛下,新丧未久,国本未固,当以守城为上。可令李筠固守潞州,调集周边诸镇驰援,待敌粮尽自退……”
“待敌粮尽?”张永德猛地转头,声音压着怒意,“王相公可知太平驿到潞州几日路程?待你调兵,城早破了!契丹骑兵来去如风,破了潞州,下一步就是泽州、怀州,直逼黄河!”
“那张将军意欲何为?”范质沉声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轻动?禁军新经更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仓促出征,若有不测……”
“若有不测,国将不国!”李重进闷声道。
争吵像水进了热油。
柴荣静静听着。这些对话,他在史书里读过概要,但亲耳听闻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能听出范质沉稳下的忧虑,王溥保守中的恐惧,张永德的急躁,李重进压抑的野心。每个人的声音、表情、细微的小动作,都在他眼中放大。
他还注意到,赵匡胤始终没说话。
这个未来的宋太祖只是跪着,背脊挺直,目光垂视着身前的地砖。但柴荣看见,当张永德说到“直逼黄河”时,赵匡胤的右手微微握了一下——那是惯于握刀的手才会有的动作。
“够了。”
柴荣开口。声音不大,但殿内瞬间安静。
他扶着长案缓缓站起。丝绸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臣子们重新伏低身子。
“刘崇以为朕年轻,以为大周新丧可欺。”柴荣走下御座,靴底踏在金砖上,一步一步,“他选这个时候来,不是要掠地,是要灭国。”
他在丹墀前停住,正好站在赵匡胤正前方三步。
“范质。”
“臣在。”
“粮草能调集多少?”
范质迅速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新帝先问粮草,而非兵力。“河东、河北诸仓现有存粮约二十万石,但转运需要时间。若是固守,可支半年;若是出征……”他顿了顿,“十万大军,出京百日,需三十万石。”
“给你十五天。”柴荣说,“筹齐第一批十万石,走水路先发潞州。”
“陛下!”王溥失声道,“您真要……”
柴荣没理他,转向张永德:“禁军能战者多少?”
张永德眼中燃起火光:“殿前司精锐两万,侍卫司三万,俱是百战老卒!只要陛下令下,臣等愿为前锋!”
“朕不只要前锋。”柴荣的目光扫过所有武将,“朕要全军。”
他转身,重新走上御座。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赵匡胤抬起了头。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格外亮,正望着自己。
柴荣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上来,让他清醒。他知道历史——知道高平之战会赢,知道此战之后,皇权将彻底稳固。但他不再是历史上的柴荣了。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困在这具注定早逝的身体里,坐在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最高处。
他忽然想起史书上的另一段记载。关于这场战争的一个微小细节。
“刘崇勾结契丹,但契丹人不会为他死战。”柴荣开口,声音在殿中回荡,“杨衮的一万骑兵,驻在太平驿西北二十里的狼牙岗。为什么?”
臣子们愣住了。
“因为狼牙岗地势高,视野开阔,进退皆宜。”柴荣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在从混乱的记忆里打捞碎片,“但更重要的是,从狼牙岗往北六十里,就是忻州。忻州驻有契丹另一部兵马,领兵的是杨衮的侄子杨安。两部互为犄角,可随时合兵,也可随时——”
他停顿,目光如刀。
“——随时抽身。”
范质的胡须在颤抖:“陛下的意思是……”
“契丹人不是来拼命的,是来试探的。”柴荣一字一顿,“试探大周新君是虎是羊。若我们示弱,他们便真成了饿狼;若我们亮出爪牙,他们第一个念头是保全实力。”
他看向赵匡胤:“赵匡胤。”
“臣在。”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若你是杨衮,见周军主力直扑潞州,你会如何?”
赵匡胤沉默了三息。这三息里,柴荣看见他眼中闪过一连串计算——地形、兵力、时机、风险。
“臣会分兵。”赵匡胤抬头,目光与柴荣相接,“派三千骑伴攻潞州牵制,主力七千向西北移动,做出夹击泽州的态势,实则观望。若周军势盛,便退往忻州;若周军露出破绽……”
“便猛扑侧翼。”柴荣接道。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寂静不同了。范质、王溥等人脸上的恐惧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困惑,然后是隐隐的震撼。他们看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柴荣知道他在冒险。这番话太过具体,太过笃定,不像一个刚醒来的人该有的判断。但他必须冒这个险。高平之战必须赢,而且必须赢得比历史上更漂亮。他要争取时间,争取在身体崩溃之前,铺开那张在心中逐渐成型的蓝图。
“所以这一战,关键不在潞州。”柴荣缓缓站起,“在泽州。在契丹人犹豫的那么一瞬间。”
他走到殿墙前。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河疆域图》,绢布泛黄,墨迹深深。黄河如龙,太行如脊,潞州、泽州、忻州……一个个地名像棋局上的棋子。
“张永德。”
“臣在!”
“你领侍卫司两万精锐,三日后出发,大张旗鼓赴潞州。要让契丹探马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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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进。”
“臣在!”
“你领殿前司一万五千人,轻装简从,走沁水河谷,五日内抵达泽州北的巴公原。到了之后,掘壕固守,竖起朕的龙旗。”
两位大将怔住了。
“陛下,”张永德急道,“巴公原无险可守,竖龙旗岂不是告诉契丹人您在……”
“朕就在那里。”柴荣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朕要杨衮看见龙旗,看见朕的亲征大纛。他要观望,朕就给他一个不得不看的靶子。”
“可是陛下,这太险了!”范质跪行两步,“万一契丹人真扑向巴公原,李将军兵力不足,陛下安危……”
“所以需要第三支兵。”柴荣的目光落回赵匡胤身上,“一支伏兵。”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那个跪着的青年将领身上。
赵匡胤抬起头。他脸上的金色光泽在烛光下更明显了,那不是错觉,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质感。柴荣突然想起民间关于赵匡胤的传说——“体有金色,三日不变”。
“赵匡胤,朕给你五千骑兵。”柴荣说,“不要从禁军大营调,从滑州、郑州的镇兵里选,要最熟悉太行山道的。今夜就出发,走白陉古道,七日内必须绕到狼牙岗背后。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
“等杨衮主力离开狼牙岗扑向巴公原时,烧了他的大营,插上周军旗帜。然后死守岗顶,让他回不去。”
殿内鸦雀无声。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精细,又太依赖时机。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但柴荣从那些臣子的眼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被这个疯狂计划点燃的、灼热的战意。
“诸君。”柴荣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刘崇以为能捡个便宜。朕要让他明白,他捡到的是烙铁。”
他举起玉玺,但没有落下,只是悬在奏章上方。
“此战若胜,北汉十年不敢南顾;契丹也会重新掂量大周的分量。”他的声音沉下去,低得像自言自语,“若败……”
他没有说完。
玉玺落下,盖在早已拟好的亲征诏书上。朱红印泥像血。
“即刻颁布。”
臣子们退下时,天已微亮。
柴荣没让人跟随,独自走出紫宸殿侧门,站在高高的台基上。冬日的寒风立刻裹上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远处,汴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瓦顶覆着薄霜,炊烟开始升起。
这座城,这个国,现在真的是他的了。
不是历史上的柴荣的,是他的。
一个知道未来二十年大致走向,知道这个王朝命数,知道自己身体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的穿越者的。
“陛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御医刘翰,从先帝时就侍奉宫中的老医官,此时跪在门槛内,不敢出来。
柴荣没有回头:“说。”
“您昏睡这两日,臣等三次诊脉。”刘翰的声音在发抖,“脉象弦急而滑,左关尤甚。肝火炽盛,灼伤肺络,加之先天肾元不足,所以才有咯血之症。此病……此病需静养,戒怒戒劳,更不可鞍马劳顿,否则……”
“否则活不过几年?”柴荣替他说了。
刘翰以额触地,不敢答。
柴荣望着远方。晨曦正染红东边的云层,像血漫过绢帛。他知道史实——显德六年,柴荣病逝,年仅三十九岁。留给他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年。
五年。
要统一这个四分五裂的天下,要收回燕云十六州,要改革积弊百年的制度,要对付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和心怀鬼胎的“忠臣”。
还要找到赵匡胤,那个注定会黄袍加身的人,把他放在正确的位置——或者,提前解决这个隐患。
风更大了。
柴荣握紧栏杆。木质的纹理硌着掌心,真实而粗糙。他忽然想起在现代读史时,那些关于“如果柴荣不死”的讨论。无数网友在论坛里畅想,如果这位雄主多活十年二十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宋,不一样的华夏。
现在这个“如果”落在他肩上。
重得让人窒息。
“刘翰。”他开口。
“臣在。”
“开药。要最猛的药,能提神,能压住咯血,能让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的药。”柴荣转过身,晨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边,“至于伤身……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刘翰抬头,老眼里满是震惊:“陛下,那药虎狼之性,久服必损根本啊!”
“那就等朕有根本可损的时候再停。”
柴荣走回殿内。药味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他闻到的不是苦涩,是命运的味道。他走到御案前,案上除了奏章,还有一方小小的铜镜。他拿起来,看向镜中。
一张年轻的脸。眉眼锐利,鼻梁高挺,嘴唇因为生病而缺乏血色。但眼睛很亮,亮得不像个病人,倒像头盯住猎物的豹子。
这不是他的脸。
但从此以后,必须是了。
他放下铜镜,手指拂过冰凉的镜面。镜面模糊了一瞬,映出窗外渐亮的天光,映出这座即将醒来的皇城,映出北方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土地。
“传旨。”他对着空荡的大殿说,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墙壁,传到很远的地方,“明日卯时,校场点兵。”
“全军——”
他停顿,想起史书上那句自己曾经在论文里引用过的话。
“——开拔。”
殿外,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宫墙,照在紫宸殿的金瓦上。光芒顺着瓦垄流淌,像熔化的黄金,覆盖一切。
柴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上的柴荣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要修改答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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