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非总是意味着希望。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如同窃贼般小心翼翼地从洞口石块的缝隙间渗入时,林默几乎是以一种痉挛的方式从半昏半醒的浅眠中惊厥过来。身体猛地一颤,握了一夜的刀和石头险些脱手。
洞外,令人心悸的哼哧声和刮擦声已经消失了。唯有风声和海浪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幽影岛永恒的背景乐章,只是音量较之黑夜,似乎减弱了几分。
僵持了半夜的野兽,似乎在天亮前失去了耐心,或者找到了其他更容易得手的猎物,终于退去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几乎将他击垮的生理反应。
首先苏醒的是饥饿。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如同烧红铁钩在胃袋里疯狂搅动的绞痛,猛地攫住了他。胃壁仿佛在相互摩擦、消化自身,发出空洞而剧烈的痉挛,带来一阵阵恶心和眩晕。这感觉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过了右腿那持续不断的、灼热的痛楚。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了。是“海神号”上最后那顿匆忙的晚餐?还是更早?时间感在痛苦和绝望中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最后的食物,是昨天艰难咽下的那一点点压缩饼干碎屑。
而此刻,他的身体,在经历了失血、寒冷、高烧、恐惧和整整一夜的能量消耗后,终于发出了最严厉、最不容忽视的抗议——它需要能量,立刻,马上!
虚弱感如同潮水,随着饥饿感一同涌上。他感到手脚发软,头晕目眩,甚至连抬起手臂都感到异常吃力。冷汗从额头和后背渗出,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纯粹的低血糖反应。
他颤抖着手,摸索向怀中的应急包。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笨拙迟缓。
拉链拉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了里面那三小包锡箔纸包裹的压缩饼干。
只剩下两包半了。其中一包昨天被撕开,只吃了一点点。
食物的诱惑是如此的巨大,几乎让他失去理智,想要立刻将一整包甚至所有饼干都吞下去。
但残存的理智,如同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死死拦住了这股本能洪流。
他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多久。食物是比黄金更珍贵的战略资源,必须计划,必须量化。挥霍,等于自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半包开封的饼干。锡箔纸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在他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将其余两包完整的好似什么稀世珍宝般放回应急包最深处,拉好拉链,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消耗它们的能量。
然后,他凝视着手中这半包饼干。它那么轻,又那么重。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撕开锡箔纸包装。里面是压得无比坚实的两小块灰褐色饼干。他掰下其中更小的一块,大约只有整块的四分之一,然后将剩下的重新仔细包好,也收回包里。
现在,他掌心躺着那么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压缩饼干。
这就是他对抗此刻汹涌饥饿的全部筹码。
他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先拿起旁边的水壶——里面收集的岩渗水依旧少得可怜,只有薄薄一层底。他极其珍惜地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如同砂纸般的舌头,让口腔做好准备。
然后,他将那小块饼干放进嘴里。
没有咀嚼。他含住它,用唾液慢慢浸润、软化。压缩饼干遇湿膨胀,一点点释放出混合着麦粉和少量盐分的、朴素却无比诱人的味道。这味道瞬间激活了他所有的味蕾,胃部的痉挛变得更加疯狂,催促着他立刻吞咽。
他抵抗着这种本能,耐心地、几乎是一种自我折磨地,让饼干在口中完全化开,变成糊状,才一点一点,分作好几次,艰难地咽下去。
每一口吞咽,都带给食道和胃部一阵短暂的、近乎痛苦的满足感,但随即被更庞大的空虚和渴望所取代。
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
这点东西下肚,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反而像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上滴了一滴油,瞬间燃起了更凶猛、更无法忍受的饥饿火焰!
胃部的绞痛加剧,甚至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和视野晃动。冷汗流得更多了。
不行!必须找到更多的食物!现在!立刻!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执拗,压倒了一切谨慎和恐惧。他知道冒险尝试未知植物的危险,昨天咸水洼的教训和岩壁上刻下的生存法则还在提醒他。但在这种级别的生理需求面前,理智的堤坝正在被一波波痛苦的饥饿浪潮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的目光投向了洞外。
天光已经亮了不少,虽然依旧阴沉。他能看到洞外斜坡下方,那片黑沙滩的边缘,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其中一种,他昨天爬行时似乎有印象,上面仿佛结着一些深色的、圆溜溜的小果子。
浆果?野果?
这个认知如同魔咒,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挣扎着,爬到洞口,小心翼翼地挪开几块昨晚垒起的碎石,向外窥探。
确认附近没有大型动物的踪迹后,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岩洞,拖着伤腿,急切地向着记忆中有浆果丛的方向挪动。
饥饿给了他一种病态的亢奋和力量,暂时压制了部分虚弱和疼痛。他爬得比昨天任何时候都快。
很快,他找到了那一丛丛低矮的、叶片呈暗绿色的灌木。它们紧贴着地面生长,根系似乎能扎入沙砾之下稀薄的土层。
而就在那些枝叶之间,赫然点缀着一簇簇深紫色的、比豌豆稍大一些的圆形浆果!果实饱满,表面覆盖着一层淡淡的、诱人的白霜。
它们静静地生长在那里,在灰暗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成熟而多汁的色泽。
林默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眼睛里几乎放出绿光。唾液不受控制地大量分泌,冲刷着干痛的喉咙。
食物!就在眼前!
他伸出手,就要去采摘。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饱满浆果的瞬间,岩壁上那道刻痕猛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入口之物必先验毒”!
动作猛地僵住。
理智与本能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
这果子颜色如此深紫,近乎发黑,和他认知中常见的可食用浆果似乎不同。它们长得太完美了,在这片贫瘠的黑沙地上,显得有些……突兀。
但饥饿的绞痛再次袭来,如同鞭子抽打着他。胃袋疯狂地呐喊,催促他立刻将这些看起来多汁美味的果子塞进嘴里。
万一有毒呢?一个微小的声音在理智的边缘提醒。
但他现在的情况是,不吃,很可能在找到其他食物前就先饿死、虚脱而死!尝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且,很多动物也会吃浆果,或许……
冒险的冲动最终压倒了谨慎。
他颤抖着,摘下了几颗最饱满、颜色最深的紫色浆果。它们触感柔软,似乎一捏就会迸出汁水。
他没有立刻全部吃下。他记得一些模糊的野外求生知识。他先将一颗浆果掰开,凑近鼻子闻了闻。气味有些奇特,带着一丝甜腻,但又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类似于苦杏仁的微弱气息。很淡,几乎被海风掩盖。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指尖蘸了一点点破碎果肉里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手腕内侧相对娇嫩的皮肤上。没有任何刺痛或麻木感。
等待了片刻,皮肤没有出现红疹或瘙痒。
初步的“皮肤测试”没有反应。
这给了他一些信心。饥饿感再次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意志。
他心一横,将那颗掰开的浆果,连同手里的几颗完整浆果,一起塞进了嘴里,猛地咀嚼起来!
果皮破裂,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强烈的酸甜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甚至带着一丝酒酿般的发酵感!汁水丰富,远胜于那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好吃!出乎意料的好吃!
饥饿和味觉的双重刺激下,他彻底失去了警惕,几乎是贪婪地吞咽下去,然后又伸手去采摘更多的浆果,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一连吃了十几颗,那股尖锐的饥饿绞痛似乎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抚。胃里有了内容物的感觉,带来一种虚弱的满足感。
他稍微松了口气,靠在旁边的岩石上,喘息着,甚至感到一丝侥幸的喜悦。看来运气不错……
然而,这喜悦极其短暂。
不到五分钟。
最先出现的是口腔和舌根的一种微妙的麻木感,仿佛刚刚嚼了一大口花椒。
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击中了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黑色的沙滩、灰色的天空、墨绿色的灌木……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混合成一片混乱而诡异的色彩漩涡。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取代了风声和海浪声。他感到恶心,想吐,胃部开始不适地翻搅。
更可怕的是,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他看到眼前的黑色沙砾仿佛活了过来,像潮水般起伏流动。远处的海浪声似乎变成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在呼唤他的名字。
幻觉!是强烈的幻觉!
浆果有毒!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从那种诡异的眩晕感中惊醒!
催吐!必须立刻催吐!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求生的本能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根手指,狠狠地探入自己的喉咙深处,用力抠挖!
“呕——!”
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涌上,胃部剧烈收缩。他猛地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刚刚吃下去的浆果混合着少量的胃液和胆汁,被强行排出体外,洒在黑色的沙地上,那紫色的残渣显得格外刺眼。
他不停地抠,不停地吐,直到吐得只剩下酸水,直到胃部抽搐得疼痛难忍,直到喉咙被胃酸灼烧得如同火烧,才虚弱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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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感和幻觉并未立刻消失,依旧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大脑,但强度似乎随着呕吐而减弱了一些。恶心感依旧强烈。
他躺在冰冷的黑沙上,全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艰难。口腔和食道火辣辣地疼痛。
胃里再次变得空空如也,甚至比催吐前更加灼痛难受。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远离那摊呕吐物和那丛妖异的紫色浆果丛,艰难地、一点点地向着他那岩洞的方向爬去。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眩晕和恶心。
他终于爬回洞口,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连垒回石块的力气都没有了。
饥饿感依旧存在,甚至因为胃部的彻底清空而变得更加清晰。但此刻,它被更强烈的中毒后的虚弱、恶心和的后怕所淹没。
他失败了。他违反了自己刻下的法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自然的馈赠背后,往往隐藏着致命的陷阱。饥饿,是比野兽更狡猾、更难以抵御的敌人,它能轻易地瓦解你的判断力,将你推入深渊。
他蜷缩在洞窟深处,身体因为不适和寒冷而瑟瑟发抖。胃部的空虚和喉咙的灼痛,共同刻下了一道比任何伤口都更深刻的饥饿刻度。
这道刻度告诉他,生存不仅需要水和火,不仅需要躲避野兽,更需要与自身最原始的欲望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残酷的博弈。
而这场博弈,他刚刚输掉了一局,险些赔上性命。
洞外,天色依旧阴沉。寻找真正食物的道路,变得更加渺茫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