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日,皇后生辰。
重教殿在明德殿与丽正殿中间,类比太极宫的话,相当于两仪殿。
太子宴请僚佐、学士,以及其他大型宴会,向来在重教殿举办。
从早晨起,这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韦香儿临时增派卫士,每一处都有重重飞骑值岗,全部披甲执刀。
里里外外,都被搜了一遍。
不留任何兵器。
午时,西起太极宫甘露殿,东至东宫重教殿,飞骑又夹排出一条通道。
通道有一丈宽,两侧是三层卫士,全都面朝外侧,握刀保护夹道。
夹道之外,还有来回游弋的飞骑,任何试图接近者,都被严格盘问。
唰——
秋风吹落片片飞叶,枝头更见萧索,宫中平添几分寒意。
酉时初,刘宪、褚无量、颜元孙、颜惟贞与三位侍读来到明德门,从南进入东宫,被盘查了足足一刻钟。
不止要脱衣服,连玉带都一寸寸摸,生怕软鞭之类的武器被带入。
“斯文扫地!”刘宪向来自重学士身份,对褚无量抱怨了一句。
颜元孙、颜惟贞两兄弟却很镇定,一直配合飞骑盘查,始终面沉入水。
进明德门后,对颜杲卿、颜允南低声道:“今日若需尽忠,不可顾惜性命!”
两人齐声回答:“是!”
脸上都是坚毅之色。
颜氏一门,祖上是孔子的高徒颜回,颜元孙、颜惟贞是第三十九代孙,颜杲卿、颜允南是第四十代孙。
对于忠义操守,颜家祖祖辈辈看得极重,宁死也不肯让家门蒙羞。
自从被邀请赴宴,他们在家讨论了许多次,做好了心理准备。
吴致率领教坊乐师进明德门时,也被挨个搜身,男子由飞骑搜,女子由内侍省女官搜。
所有乐器、表演道具都被一一查看,不允许任何武器进入东宫。
那些木剑,也被卡了许久。
开始时不让通过,吴致连忙央求飞骑去通报贺娄燕,这才接到许可放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如此紧张啊”吴致咕哝道。
酉时三刻,韦香儿从甘露殿出发,凤驾沿夹道往东宫走去。
张昭仪的轿子远远跟在凤驾后,中间隔着贺娄燕和许多亲卫。
刚出甘露门,李裹儿也到了,轿子进入夹道,她眼神闪烁不定:“阿娘,我还是有些不安,要不然别去了”
她天生丽质,脂粉向来只需淡抹,今天却抹了厚厚一层。
尤其是下眼睑。
为的是遮住黑眼圈。
昨夜又做了噩梦,是近来少有的情况,她忐忑不已,总怕有事发生。
韦香儿摆摆手:“八娘,我不是说了么,我防著四郎呢。”
李裹儿道:“那不去就不就行了么?还需要防什么?”
韦香儿神秘一笑:“八娘,你怎么知道,今日不是我设的鸿门宴?”
“啊?”李裹儿惊道:“阿娘想今夜除掉四郎?直接废了他不就可以?”
“他是皇帝,没有罪过怎么废他?”
韦香儿摇摇头:“谯王党羽即便供出了皇帝,天下人也未必会信。我今晚安排人悄悄下毒,证据不就来了?”
这计策是她与韦巨源、韦温商量时,韦巨源提出来的。
韦巨源实在是老狐狸,对韦香儿道:
“陛下宴请太后,是自投罗网!”
“谯王打着密诏口号起事,至今没有响应者,说明密诏确实是假的,不必再顾忌。”
“只要在太后酒中下毒,装作饮一口,立刻晕倒,便可以栽赃于陛下。”
“因为是陛下主动邀请太后,所有人都会相信,毒是他下的。”
“当场让人验毒,不难找到证据。”
“铁证如山,可以直接废掉!”
韦党并非没有料到,李重茂有动手的可能,却想要趁机利用。
李裹儿听完长舒一口气,笑靥如花:“阿娘怎么一直瞒着我!”
韦香儿朝远处一瞥:“太子少保告诉我,驸马近来常私自调动飞骑左营,怀疑他有异心,我敢说太多么?”
夹道之外,武延秀正身披铠甲,带着一彪飞骑来回巡视,意气风发。
李裹儿一怔:“武延秀?他敢!”
韦香儿冷冷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挥挥手,凤驾继续朝东宫走去。
李裹儿让轿子紧紧跟上去,说道:“阿娘,武延秀若有异心,我绝不饶他!”
贺娄燕骑马护在身后,朝夹道外望去,武延秀也正朝这边望来。
两人目光一接触,互相点了点头。
立刻避开。
太后仪仗来到重教殿,李重茂、陆莺儿跪地迎接:“孩儿拜见阿娘。”
“起来吧,阿娘今日是沾你们的光。”韦香儿足尖踏地,笑盈盈迈步走向重教殿。
酒宴早已经准备好,就等太后凤驾到来,立刻就能开始。
李重茂再迎接张三娘下轿,跟在韦香儿、李裹儿身后。
蓦地发现,光禄少卿杨均也在太后仪仗中,不由得心生疑惑
就这么不避讳?
带着面首来吃席?
跟村头寡妇没啥区别啊?
李重茂斜睥过去,杨均正好侧头望来,与李重茂目光一接触,立刻扭过头,脸上微微涨红,似乎很尴尬。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他在心虚什么?”李重茂暗暗思忖。
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一件事——
宫中宴会是光禄寺安排的!
杨均肯定参与了!
此人毒杀过李显,什么事都做得出!
他上次被自己撞见,有可能害怕自己秋后算账,会再来一次!
李重茂坐到龙榻上,悄悄对陆莺儿道:“莺儿,今晚尽量别吃东西。”
陆莺儿一怔,立刻会意,低声问:“昭仪怎么办?”
“应该不会对她”李重茂话说到一半,蓦然顿住。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时,贺娄燕正安排飞骑在殿内布防,每一处都亲自检查,确保无虞。
太后身边站着八名卫士,手上都持有盾牌,贺娄燕也亲自守护她,十分严密。
李裹儿身旁有四名卫士,张昭仪有两名,每位大臣桌旁也各有一名。
李重茂、陆莺儿同坐龙榻,左右各安排了四个人!
说是保护,实则戒备。
遇到情况随时可以动手!
刘宪、褚无量、颜元孙、颜惟贞等人瞧见,都暗暗替皇帝捏了把汗。
重教殿门内侧,有二十名卫士持刀站立,专门监督进门表演的教坊乐师。
殿外铠甲更是密密麻麻,足有三百余副,将落日余晖映出惨红的光,比血还红。
肃杀!
殿内外一片肃杀!
“四郎,你可是东道主,不敬酒么?”韦香儿朝李重茂微微一笑。
她举起酒杯,主动开口:“你不习惯做东,就由阿娘先敬你跟皇后吧。”
“且慢!”李重茂蓦地起身。
朝程元忠道:“吩咐家奴,替太后、长公主、昭仪、朕跟皇后都试尝饮食,包括酒、羹、菜食都试吃一遍。”
“啊?”殿上一片哗然。
韦香儿蹙起眉头,脸色沉了下来:“四郎,这是何意?”
李重茂回答:“孩儿初次设宴,总怕有所缺漏,让家奴试试无妨。”
他斜眼一瞥,瞧见杨均身子微微发颤,整个人似乎僵硬起来。
一定有问题!
李重茂立刻对杨均道:“朕家奴手脚笨拙,光禄少卿熟知酒菜安排,能否带带他们。”
不管他有没有动手脚,此时让他参与,再出问题,就是他的罪责!
杨均站起身,却钉在原地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奉命。
韦香儿计划被打乱,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才对他使个眼色:“听皇帝的。”
杨均答应一声,让宦官准备额外餐具,慢慢尝试,重教殿里满是勺筷的声音,酒菜被分到餐盘、酒杯试毒。
程元忠忽然问:“太后那壶酒是谁试的,怎么没了?”
杨均道:“刚才有人不小心弄脏了酒壶,我换掉了,再拿新的就好。”
李重茂淡淡一笑,朝殿外喊话:“先上歌舞吧!”
拍拍手,让教坊乐师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