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道坊,太平公主府。
朱漆大门高逾一丈,是紫檀木芯,门环由鎏金饕餮衔著,熠熠生辉,外列十六棨戟,与许国公府截然不同。
薛崇简将李隆基、刘幽求迎进门,立刻领到中庭堂屋。
李隆基开门见山:
“姑母,我家仆从东都急报,谯王许多党羽被生擒,等待审讯。”
“御史三日前已经动身,快马加鞭之下,只怕已经到了东都。”
“以酷吏的手段,想诱出口供实在容易,谯王党羽为求活命,必定会栽赃疯咬。”
“急报驰驿只需两日,最坏情况下,韦氏后日便会动手!”
“咱们先前预计得太宽松”
“姑母,必须决断了!”
他坐在左侧上首,腰背立得笔直,双眉像两把长剑出鞘,锋利带刃。
薛崇简与表兄意见相同:“阿娘,孩儿也以为,应当先发制人!”
刘幽求没说话,坐在李隆基下首,悄悄观察李令月神情。
李令月不徐不疾道:“三郎,之前说等七日,不是刚过四天么?”
此时已经入秋,她穿一袭捻金海棠纹罗袖襦裙,日光透射进来,金丝隐隐流动,肩膀上有轻容纱披肩,用银线描出水波纹,绕臂垂下时如秋水泻地,尽显华贵。
也衬得她从容、淡定。
李隆基当即解释道:
“先前幽求先生估计有十日安全,我们商量之后,觉得过于宽松。”
“这十日包含谯王兵变两日、御史来回需六日、审问再需要两日。”
“实际上,谯王只撑了大半日便兵败,算他一日,需要减去一日。
“御史赶去东都确实需要三日,但消息传回可用两日驰报,再减去一日。”
“审问时间最多两日,可最坏的情况是当日便招供!”
“如此又需减去两日,共是六日!”
“咱们要举事,当以最坏情况来算。”
时间已经过去四天,按这版估测,韦香儿最快后天就会动手,必须出招了。
李令月一边低头沉吟,一边整理披肩,许久才道:
“三郎,如果有信心,咱们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此时情况与六月大不相同,韦氏对禁军、禁苑的控制极严。”
“咱们虽然有内应,但进不去禁苑大门,校尉又都是新换的,与士卒交情尚浅,未必能一呼百应。”
“若禁军全力抵抗,如何应对?”
薛崇简听母亲如此分析,也暗暗点头,脸上浮现犹豫之色。
李隆基却道:“起事从来没有必胜之策,但若犹豫不决,必败无疑!”
他生性果决,对这件事又筹谋已久,想得非常透彻,目光坚定无比。
李令月问:“若有陛下手诏,名正言顺讨贼,机会不是更大?”
李隆基反问:“话虽如此,可何时才能拿到手诏?若没有手诏,咱们就坐以待毙么?”
李令月淡淡道:“我的人已经搭上线,再等两日,没有消息就动手。”
“姑母”李隆基还要劝。
李令月摆手示意,让他别再说了。
李隆基知道姑母向来说一不二,劝是劝不动的,只得怏怏起身告退。咸鱼墈书罔 埂辛嶵筷
走到门边,猛然回头:“姑母,你是不是已经拿到手诏?”
语气冷得像冰。
李令月哈哈一笑:“三郎切勿生疑,姑母若真有手诏,又怎会瞒着你?”
朝薛崇简拂手:“二郎,替阿娘送送你表兄。”
李隆基哼了一声,带刘幽求快步径直出府,薛崇简赶到大门外,歉声道:“表兄别误会”
刘幽求忽然道:“燕国公,你有没有发现,公主态度过于镇定了。”
薛崇简一怔,眼珠子频频转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局面愈发紧迫,母亲怎么不着急?
跟平素截然不符啊!
可是,怎么不告诉自己?
怕自己给表兄通风报信么
李隆基冷冷道:“姑母联系了天子,必定有两手准备,当我不知道么!”
薛崇简双眉一横:“表兄不必说了,这次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刘幽求微微一笑:“事已至此,咱们仍按计划再等两天,后日动手!”
公主府里
李令月等薛崇简走远,倏地站起身,快步穿过中庭后门,直奔内庭堂屋。
仆佣打开屋门,立刻关上,远远避到院外守着,内庭空空如也。
有四人坐在堂屋中,分别是——
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
左金吾将军李钦、
殿中监李晋、
鸿胪少卿唐晙。
常元楷五十五岁,曾任朔方军总管,在军中资历颇高,是太平公主门人。
李钦是高祖之后,江王李元祥一支,李显让他袭爵嗣江王,今年二十七岁。
李晋已经六十二岁,是高祖堂弟李德良之孙,封新兴郡王,比公主还高一辈。
两人素来与太平公主亲善,得她提拔升迁高位,是宗室中的亲信。
唐晙三十二岁,是太平公主女婿,娶了她与薛绍的长女,属于嫡系。
薛崇简虽然最得她宠爱,却与李隆基关系太好,被排除在外。
“你们已经看了陛下手诏,有什么想法?”李令月目光炯炯。
她是今日刚拿到手诏的。
李重茂被禁足在丽正殿,但他前晚已提前写了手诏,交给单小玉带回教坊。
宫女并不被限制出入,元琼姿去教坊拿了手诏,再托其他眼线带回。
李令月拿到手诏后,立刻诏亲信来商议,没想到李隆基也来了。
打发完侄子,又继续讨论。
常元楷曾与突厥、吐蕃交战,带过朔方边军,已有结论:
“手诏有天子大印,我认识光泰门守卫校尉,凭手诏可叫开禁苑的门。”
“禁苑树木繁茂,利于藏身,我们明日趁夜潜入,事先埋伏起来。”
“等时机成熟,我亲自率人突袭飞骑营,先斩杀几个韦家纨绔!”
“禁军校尉都从十二卫换来,有我的老部下,也有嗣江王金吾卫旧部,我们拿手诏招降,便可控制飞骑。”
“只是”
“天子无兵无卒,我料他很难得手。”
“若他反被太后擒杀,禁苑、禁军必定戒备,咱们反而会身陷险地。”
对于领兵突袭禁军,他很有把握,却担心李重茂在宫里行动失败。
李钦接话道:“因此,我们想等陛下获胜再行动,否则立刻退出禁苑”
李令月当即摇头:“若皇帝失败,韦氏必定诛连,咱们还能全身而退么?”
谯王、皇帝如果先后败亡,李显一脉断绝,韦香儿肯定要称帝。
会直接擒杀相王、太平公主!
没有第二种可能!
唐晙听出岳母的意思,试探道:“若陛下失利,咱们便以除贼名义诛杀妖后,由公主执掌朝政,复李唐神器!”
李令月微微一笑,不做回答。
不回答,就是同意。
四人见太平公主有这个念头,立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他们都是公主心腹,如果公主登位,他们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常元楷道:“有陛下手诏在,除贼名正言顺,我有十足信心!”
李晋嘴角一勾:“无论陛下成功与否,只要禁军在握,岂非都可以”
李令月摆摆手:“皇帝若成功,必定有许多人瞧见,无法逼宫。别忘了,相王还在,哪轮得到我做天子?”
对她最有利的结果,是李重茂被韦香儿干掉,她为国除贼,立不世之功。
然后,以高宗嫡女身份登基。
有大功,相王就抢不了皇帝。
这是她瞒着李隆基的根本原因!
见亲信都有些惋惜,李令月笑道:
“不必沮丧,据我判断,皇帝赢太后的机会,一成都没有!”
“就算皇帝运气好,诛灭了韦氏,他实力这般弱小,不也很好控制么?”
“无论结果如何,咱们稳居不败!”
四人嘴角按压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