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两仪殿上，许多大臣倒吸凉气。
他们猜到宗楚客可能会发难，却没想到，他竟直接动手，连乐曲都没听完！
教坊乐师们正在弹间奏，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继续。
歌姬本来要继续唱，被他们连连示意，只好停下，大眼睛闪烁着疑惑。
这些天来，李重茂亲自教学，乐师们爱不释手，觉得无论词曲都雅致、新颖之极，必能赢得满堂喝彩。
谁知竟遭致宰相的痛斥
这位权臣的手段，乐师们也有耳闻，此时被他借题发挥，不由得十分担心。
苏瑰见宗楚客当殿攻击天子，再也忍不住，怒叱：“宴会奏乐君臣同乐，中书令想做什么！”
宗楚客冷冷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陛下写这词想做什么？”
韦香儿听到这话，蓦地一怔：“把话说清楚！”
宗楚客道：“陛下写“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岂非不满太后摄政，想要逃离么？”
韦香儿蹙起眉头，与李裹儿对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
李峤、韦安石、唐休璟朝宗楚客怒目瞪去：“岂有此理，这是你自己曲解！”
刘宪、褚无量是皇帝老师，也争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殿上许多大臣低声呵斥：
“宗楚客为了复相，无耻之极！”
“古来奸臣莫过于此！”
“明明是绝妙诗句，竟如此曲解！”
“照这样解释，什么诗都有问题！”
“”
李隆基冷冷低哼一声：“宗楚客不除，朝堂便永远乌烟瘴气！”
李令月淡淡道：“皇帝自己不慎，他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受制于人。
上官婉儿给她传了消息，她却对李重茂心存芥蒂，始终记着遗诏那晚的事，在充分看清局势前，不愿表态。
李旦听到两人对话，忽然开口：“你们莫小看了宗楚客！”
朝大殿角落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酷吏正在暗中观察，看谁为皇帝说话！”
李隆基、李令月恍然大悟，宗楚客突然发难，是有预谋、有配合的。
他出面离间太后、皇帝，同时又在给酷吏创造机会，让他们寻找狙击对象。
此时为皇帝说话的人，太后都会标记为保皇党，想办法除掉。
他们可以趁机立功，谋取富贵。
相王、太平公主两家人瞧见后，都不再说话，置身事外。
上官婉儿朝李令月望去，见她不帮皇帝，不知自己的话传出去没，空自着急。
她朝李重茂叹了口气：“只能靠你自己了”
此时，宗楚客跟苏瑰、李峤等人还在争辩，大臣中又有卢怀慎、源乾曜等人加入，韦香儿脸色愈发难看。
卢怀慎是御史中丞，源乾曜是谏议大夫，都是名门出身的清流人物。
这说明，皇帝已经得到许多大臣拥戴。
韦党虽然不少，但宗楚客突然发难，他们都没有准备，并不跟着呼应。
另外，宗楚客若是倒了，中书令的职位便可以憧憬，不一定要帮。
李重茂悠然对宗楚客道：“中书令，你是喝多了又说胡话么？”
宗楚客正色道：“陛下既写出了诗句，为何不直接回答？”
时隔月余，他已经对酒后口嗨的事缓过劲来，反正灭了口，死无对证。
李重茂笑道：“中书令不妨听完再说，别打搅大家的雅兴。”
转头对韦香儿道：“阿娘，孩儿的乐曲是在追思先帝，听完就知道了。”
“继续奏乐！”韦香儿当即下令。
乐师们害怕捅娄子，本不敢继续，但太后有令，只好硬著头皮表演。
歌姬是位妙龄少女，不懂朝局，清亮的歌声很快飘荡在两仪殿上：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殿上、殿外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生怕听错歌词的一个字。
一边听，一边悄声议论：
““照无眠”这句说自己睡不着，只怕还是要被揪住不放”
“咦？“不应有恨”这句很好！这是在说，自己没有恨意！”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精妙之极，人同此月，月同此理，必为千古名句！”
“这明显是对先帝的追思，悲欢离合、阴晴圆缺，都是无奈。”
“但或许，宗楚客会死咬不放，说“悲欢离合”仍是发牢骚”
“你们仔细听下一句！”
““此事古难全”是惆怅之意的消解，有此一句，胸襟登时豁达！”
“听最末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才是点睛之笔！”
“陛下追思先帝，这是说故人虽已不在，但中元节地气涌现，或许也能共赏此月。”
“更有深意者，无论今人故人，无论是近是远，都能共赏此月，妙哉！”
原本许多大臣都提心吊胆，听到此处，面容都舒展开来。
此时已是曲终，几声琴音幽幽，或高或低，更显意境绵绵。
铿锵一声，全曲终了。
殿内殿外掌声雷动、喝彩不迭，纷纷称赞：“好曲、好诗，堪称绝品！”
就连韦香儿、李裹儿、韦温、韦巨源等人都面露微笑，鼓掌叫好。
宗楚客见这场景，脸色愈发难看。
他没想到，下半曲峰回路转，原本孤寂的情绪竟消解了！
再想揪住那几句诗不放，会显得很苍白、很不合时宜。
李峤对宗楚客讥诮道：“如此佳作亘古未有，中书令如此大才，莫非真是喝多了，听不懂诗中之意？”
苏瑰也奚落道：“月是好月、曲是好曲、诗是好诗，只是有的人嘛”
意思是，人不是好人。
殿上轰然大笑。
宗楚客无言以对，只能嘴硬：““高处不胜寒”难道不是抱怨？”
李重茂转头对韦香儿道：“阿娘，此曲是孩儿思念先帝所作，今日是中元节，孩儿料想先帝可能会听到，因此让教坊献乐，纯是一片孝心，没想到唉！”
韦香儿点头：“阿娘很喜欢这曲子，写得好！不仅孝心可嘉，更是文采斐然，可见读书用功，阿娘很欣慰！”
由于李显的密诏在，她并不想对皇帝动手，只是提防、限制而已。
对宗楚客的蓄意诬陷，她心知肚明，这是想利用自己，重入政事堂。
为此，把宴会搞得一团糟！
扫兴得很！
她朝宗楚客冷冷一瞥：“中书令，你喝多了，我派人送你回府！”
宗楚客连忙辩解：“微臣对太后是一片忠心”
韦香儿哼了一声：“殿上谁不是一片忠心？来人，送中书令回府！好好拆掉逾制墙屋，中秋后再回来吧！”
意思是，暂停他一个月职务。
复相？
那更遥遥无期了。
宗楚客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惹太后十分不满，只得叩首谢恩离场。
回头冷然一瞥，心想：“本想回政事堂再发难，看来要殊死一搏了！”
苏瑰、李峤、韦安石、唐休璟和一干正直大臣，都大笑欢送。
刘宪、褚无量和侍讲、侍读们扬眉吐气，暗暗点头：“陛下文才出众，更处变不惊，原来一直深藏不露啊！”
李隆基朝大殿角落望去，笑道：“那些酷吏只怕要落空。”
李旦缓缓道：“未必，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别小瞧宗楚客。”
李令月朝上官婉儿瞥了一眼，低声道：“看来，天子确实不简单。”
而此时，上官婉儿却蓦然心惊。
并非因为曲子新颖，也不是因为诗句精妙。
殿上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出来，曲子最后收束的几声，是在传递信息！
用的是与她相同的方法！
李重茂忽然对韦香儿道：“孩儿近来迷上作新曲，还有一首正在苦思，遇到难题了，想让昭容帮忙听听”
说完，朝上官婉儿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