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臣们失声惊呼，殿上瞬间恢复热闹。
李重茂的回答，是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刚才宗楚客提议联句时，文臣们都抱有期待，因为这是保留娱乐项目。
宰相之中，李峤、韦嗣立、崔湜、赵彦昭都是修文馆学士，是赋诗联句的常选，他们已经做好准备。
在座还有许多修文馆学士，比如李适、苏颋、卢藏用、李乂、沈佺期、宋之问、崔日用、徐彦伯，等等。
兵部侍郎张说、给事中徐坚、中书舍人马怀素也很有文名，都期待被选中。
但，没人对皇帝有期待。
大家都知道，这场合是上官昭容代笔，李重茂走个过场乐呵乐呵而已。
哪怕联句并不难，以这位少年的文学修养，谅他也写不出来。
崇文馆的老师、侍讲、伴读们，也是类似的心思。
刘宪、褚无量是崇文馆学士，又是帝师，料想肯定会被选上。
颜惟贞、颜元孙兄弟俩也很有诗才，同样跃跃欲试，希望被皇帝中。
颜杲卿、颜允南、韦陟作为伴读，获邀参加宴会，虽然明知选不到自己，但能见识如此场面，同样兴奋。
至于皇帝
他都不认真读书，哪有才学？
宗楚客刚才朝皇帝发难，他们都很紧张，但也隐隐觉得，宗楚客未尝没有道理。
区区教坊献乐，哪能扯到什么“君臣同乐”？
真是失言！
刘宪、褚无量、颜惟贞、颜元孙都觉得没教好皇帝，颜面无光。
此时，李重茂却说“这乐曲是朕作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韦香儿问：“四郎是当真的么？我记得你向来不习乐律，竟能自己作曲？”
李重茂笑道：“阿娘，孩儿这些天常去教坊，是孩儿试奏曲调，乐师完善的谱子，词确实是孩儿写的。”
韦香儿一怔：“四郎还能作词？”
李重茂回答：“是学士、侍讲们教得好，孩儿学了些本事。”
韦香儿登时来了兴致：“好，那就先听四郎献的乐曲！”
不止太后期待，满殿大臣、殿外的文武官员也尽力伸长脖子，侧起耳朵。
宗楚客本以为抓到了把柄，正要小事化大，狠狠奚落李重茂，不料峰回路转，没人再理会他的提议。
他暗自咬牙：“作曲作词？好大的口气，当着满朝学士，你自找的！”
他也是修文馆大学士，很有诗才，决定锐评一番，让他当殿丢人。
明月如洗，丹墀如浸。
两仪殿中央，红烛与夜明珠从四面映照，加上无数目光灼灼射来，乐师们仿佛一举一动都被仔细逼视。
啪、啪、啪——
檀板轻叩三声。
乐师抚琴起音，略显清冷，尺八声音从竹管深处浮上，似乎染上了初秋凝露。
宫廷燕乐向来以热闹、华丽、颂扬为主，这曲子却大不相同
前奏一响，寂寥、怅阔扑面而来。秒蟑踕小说王 最辛漳节耕芯筷
闻所未闻！
大臣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觉得与赐宴主旨截然不符。
再仔细一听，又发觉曲中隐隐带着超脱、释然的气象，并不忧伤，反而与中元的幽意暗合，既雅致又新颖。
宗楚客本想责问这曲子不合时宜，听着听着，竟不觉沉寂进去。
此时，少女歌声飘然而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水调歌》是隋炀帝开汴河时自制的乐曲，大唐教坊演为大曲，其中开头的部分名称就是《水调歌头》。
但李重茂用的是后世《明月几时有》的曲子，亲自唱给教坊听的。
他记忆中的视频非常清晰，一点点抠伴奏，终于慢慢还原出来。
按说，八月十五最适合表演，但此时中秋节虽已存在，还不算大节日。
直到玄宗朝后，赏月才引为习俗。
中元节也逢月圆，关于词中的意味，李重茂想到了其他解释。
他相信，以大臣们的阅读理解能力，绝对能猜得出。
啧啧——
能坐到大殿里的人，多是精于文辞的大臣，听到这几句，恍然如同被月华洗涤了一般，边听边议论纷纷：
“这词句虽非极尽旖旎华美，却清丽洒脱，飘然若仙啊！”
“看似用字简单，却很见功力，有浑然天成的韵味，竟似大家手笔！”
“刚才饮了许多纯酿，都不如听这几句，令人口齿留芳、回味无穷！”
“你们细想，“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岂非正与眼前景致暗合？”
“没错，此处是人间宫阙，词中问天上宫阙，是在追思先帝，正应中元佳节”
““我欲乘风归去”，是说陛下想去探访先帝，此乃孝道！”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是担心先帝孤单吧？”
有几人眼眸一转，嗅出不同气息：
“嘘！也许有陛下感怀之意。”
“明写先帝，暗含寄托，绝妙啊！只是，太后会不会听出来”
“咱们小点声，以免被有心人听到，宗楚客可不是善茬。”
此时，韦香儿听得如痴如醉，频频点头：“四郎，你竟能写出如此佳作！阿娘听得出来，曲中居然有仙气！”
李裹儿也转头：“四郎，这曲子阿姊喜欢得很，我可要带乐师去家里演奏！”
她们出身高贵，天然喜爱这类雅致的曲词，并未想那么细致。
上官婉儿在一旁愈听愈奇，悄悄凝眸过去时，美目中满是惊诧。
她曲词都是大行家，一听便知是旷世佳作，没想到，皇帝竟有这般才华！
苏瑰、李峤等人又惊又喜，暗暗心想：“原来陛下这些时日读书用功，文才大有长进！”
朝刘宪、褚无量望去，暗含感激。
两位老师却处于懵逼状态。
他们压根没教过李重茂作诗，一直在传授经义，偶尔用史书举例子。
文才方面，他们认为有词臣在，皇帝不必亲力亲为，属于细枝末节。
听到这几句词，都暗忖：“陛下想必不喜欢经义，更爱好文辞，定是私下涉猎了许多，竟已有如此造诣！”
想到这里，不禁期待起来。
能作出好诗，说明李重茂天资极佳，有很大培养空间。
李旦、李隆基、李令月也暗暗称奇，愈发觉得这少年天子深不可测。
此时，宗楚客却嘴角一勾：“想卖弄文才？这几句托物言志好是好，却是找死！”
他已经发现几处问题，都可以借题发挥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这句是说皇帝不堪做傀儡，想要离开深宫，却被高楼殿宇困住。
“高处不胜寒。”
是说皇帝身居至尊之位，实则处境凄凉，已经忍耐不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是说皇帝孤苦寂寞，顾影自怜，想要逃离人间困境。
宗楚客举起酒樽，悠然自斟自饮了一口，随即向桌案重重一放。
啪——
直接开口：“陛下此曲，莫非是在抱怨太后摄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