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太极殿。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太极宫建于隋初,原名“大兴宫”,外廷第一座宫殿名为大兴殿。
隋恭帝义宁二年五月,杨侑禅位,高祖李渊将大兴殿改名为“太极殿”,在此举办了登基大典,改元武德。
说起来,太极殿比大兴宫改名早得多,一直以来,大兴宫称为“大内”。
直到神龙二年李显迁回长安,大兴宫才改名“太极宫”。
作为中朝所在,皇帝登基、皇后册封、太子加冕大典都在太极殿举行。
也包括今日的初殡仪式。
这个仪式,并没有李重茂想象的浩大,甚至有些过于简单。
并非韦香儿、礼部、太常寺不重视,是真不知道怎么搞
《周礼》记载了凶礼规仪,包括皇帝、亲王、大臣、百姓的丧葬办法,大唐初立时,还是有典可循的。
高宗朝时,李义府、许敬宗认为臣子不该议论皇帝丧事,就删去了其中《国恤》一篇。
从此,天子丧礼就抓瞎了。
遇到国丧,是草台班子撺局办的,办完后,为了避讳也不记录流程。
事前无参考,事后无复盘,下次办成什么样,完全随缘。
李重茂看到侍中、太常博士忙里忙外,边查阅手头涂涂改改的流程单,边指导赞引走位,急得满头大汗。
好歹,还是攒成局了。
梆、梆、梆——
咚、咚、咚——
太极宫钟鼓齐鸣,是传丧信号,昭告天下皇帝龙驭宾天。
朝廷官员无论在衙署,还是在宅邸,都必须停止活动,换上素服,朝太极宫方向捶胸顿足,嚎哭尽哀。
之后,徒步赶来太极宫,不得乘车骑马,一路上得继续哭。
百官对皇帝突然驾崩都很震惊,却只能表现出哀伤,免得被人瞧见。
不该操心的事,别瞎琢磨。
哭就是了。
临近坊里的百姓听到报丧,也意外得很,他们不必忌讳,私下议论:
“圣人怎么突然就驾崩了?我记得前两个月他还出宫巡幸了”
“光四月就出了三次!长宁公主府一次、安乐公主府一次,还有一次是去隆庆池泛舟,说是要镇龙气。”
“该不会是龙气没镇成,新龙把旧龙给那啥了吧?”
“还真有些道理!如今年号不就是“景龙”么?隆庆池是从一口井漫出的,跟“井龙”对上了!”
“隆庆池附近有许多王公府第,龙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都不知道?府第虽多,跟龙字最沾边的,也就是“五王宅”了。”
“”
任何时代,京城百姓都爱聊朝局,跟外地人聊起来,更是眉飞色舞。
按制,百姓也需服丧三日,禁止婚嫁、宴饮、奏乐,但他们只是做样子,不必真的伤心,反而有八卦可聊。
这些话题对他们是乐子,对朝廷重臣来说,可就需要忧虑了。
比如,宰相。
政事堂在太极殿西侧的中书内省,宰相之中,侍中韦安石、中书令萧至忠要负责丧仪,提前去了太极殿,其余人听到报丧,纷纷起身哭丧朝东赶去。
唐休璟、韦巨源年逾八旬,动作慢些。
李峤朝苏瑰、唐休璟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放缓脚步,等韦巨源先走。
“宋国公、许国公,你们近来可曾听闻龙气之说?”李峤开门见山。
苏瑰道:“听过,但望气者常夸大其词,所言多有不中,何必当真?”
李峤摇摇头:“此时岂非应验?”
唐休璟比划了个嘘:“慎言!天家私事,岂是咱们臣子能议论的?”
百姓们热议的五王宅,指的是相王的五个儿子在隆庆坊的府第——
寿春郡王李成器、
衡阳郡王李成义、
临淄郡王李隆基、
巴陵郡王李隆范、
中山郡王李隆业。
相王李旦是李显亲弟弟,曾当过皇帝,因此他的儿子被附会出龙气之说。
李峤目光一凛:“咱们可以不议论,也可以不信,但若太后信呢?”
其余两人登时醒悟,都紧锁眉头,唐休璟道:“赵国公,你是担心太后借口龙气之说,要对五王动手?”
李峤四下一望,压低声音:“主少国疑,这正是转移视线的办法!”
李显驾崩得突然,任谁都会生出疑心,这是韦香儿要面临的大难题。
所以,扶李重茂上位、把疑点转嫁出去,都是合理的选择。
三人沉默了片刻。
苏瑰道:“昨日太平长公主进宫,只怕是察觉到了危险,要推相王出来自保。”
李峤点头:“她与安乐公主各自结党,渐渐势成水火,自然警惕。”
唐休璟问:“赵国公,你把我们留下,是不是已经有了对策?”
李峤又环视一周,反问:“二位,你们觉得温王如何?”
唐休璟道:“从前略显平庸,但昨日看却颇有风姿,只是胆气不足。”
苏瑰却道:“我仍旧以为,温王是明君之器。”
唐休璟问:“昨日有太平长公主在、有我等宰相在,温王却不敢坚持遗诏,让相王辅政,岂非过于懦弱?”
苏瑰淡淡道:“昨日宗楚客、纪处讷劝进,宋国公一开始敢反对么?”
唐休璟默然低头,面有惭色。
当时,他装死躺平了。
连宰相都不敢说话,怎能要求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独自面对韦党的刀锋?
李峤叹口气:“我也惭愧之极,事后想来,温王能从容应对,已经非常难得。”
唐休璟抬起头:“赵国公,我知道你想扶保新君,我也有此意!说吧,想怎么做?”
李峤道:“我今日准备上密奏,要求立刻外放五王,不可留他们在京城。”
唐休璟一惊:“这岂非助这岂非在帮倒忙?”
“助纣为虐”四个字,硬生生被他吞进肚子里。
苏瑰却立刻明白:“他们在地方对朝局才是牵制,若留在京城,为求自保,也许会铤而走险,误伤陛下!”
唐休璟恍然大悟:“有道理!”
三人都明白“铤而走险”、“误伤”是什么意思,心照不宣。
耳畔是丧鼓声,却如同战鼓
李峤道:“事情已经很急,若有变故,我猜也就是月内的事!我想今日就上奏,若不成功,还请两位相助。”
苏瑰道:“赵国公可曾想过,若事有不谐,你这样做,或许会留下千古恶名。”
如果韦氏篡夺李姓江山,这封密奏会被后世认为是小人行径。
如果相王一系夺权,密奏被发现,同样会被他们记恨。
李峤淡淡道:“我受先帝厚恩,为保新君,还管他什么美名、恶名?”
本来他的确害怕韦党势大,不敢抗争,只想平安度日的
但昨天之后,他变了。
此时,他脑中是神龙殿上李重茂的话,系紧孝巾,昂首迈出政事堂。
唐休璟是名将出身,本想安享晚年,受他鼓舞,豪气顿生:“好!我继踵在后!”
正要跟上,苏瑰抢先一步:“宋国公,我年轻些,让我先去。”
“你们都比我像战场厮杀的人啊”唐休璟不觉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