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宇临丹地,云窗网碧纱。
御筵陈桂醑,天酒酌榴花。
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
承恩恣欢赏,归路满烟霞。
诗体演进至今,音韵、格律愈发规整,经由上官昭容品评,许多宫中应制诗传扬出去,成为时下典范。
这首五言律诗便是其中之一,诗题是《甘露殿侍宴应制》。
作者是修文馆大学士李峤。
此时,他暗暗叹了口气
甘露殿还是那个甘露殿,东墙书架成列,桌上银砚宛然,碧镂牙管依旧,青函藤纸带香,皇帝却已不在。
写诗时其乐融融的氛围,也被殿外卫士的杀气镇得荡然无存。
至于皇帝死因,据韦皇后找的太医说,是风疾,跟高宗一样。
问题是,她找的那个太医,不是太医署的,而是散骑常侍马秦客。
马秦客医术是不错,但传言,他跟皇后关系暧昧得很。
这就很可疑了。
李峤与其余大臣都低下头,决定不追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皇帝已然驾崩,与其窥伺宫闱禁密,不如尽快确定身后事。
大殿之中,宗楚客率先表态:“陛下没有遗诏,皇后与闻朝政已久,应承继大统,以安天下!”
他身材极高,跪坐在垫子上威风凛凛,冷眼观察谁赞成、谁反对。
这句话,令气氛陡然肃杀。
韦嗣立、赵彦昭、崔湜、岑羲等人默然不语。
前两人都是宰相,崔湜做过宰相,去年被弹劾后,辗转任尚书左丞,岑羲是吏部侍郎,与崔湜都是重臣。精武暁税罔 勉肺越独
他们望着殿外数百挎刀甲士,只怕一开口,就说不出第二句了。
天家自己的事,犯不着去争,反正温王也没啥人望。
不说话,就是表态。
宗楚客再望向萧至忠、窦从一。
按规制,中书令有两人,宗楚客是一个,萧至忠是另一个。
萧至忠从前是个正直的大臣,三年前李重俊被诛灭后,宗楚客、安乐公主趁机诬陷相王、太平公主参与兵变,想株连他们,萧至忠、岑羲冒死力保,两人才转危为安。
但那件事后,萧至忠感到后怕,主动跟韦皇后结为了远房亲家。
今天的情况,他不再争,回避了宗楚客凌厉的目光。
御史大夫窦从一也低下头去。
他原名窦怀贞,是个清廉干练的人,因此擢升为御史大夫。
后来见韦皇后势大,主动改名窦从一,避开皇后父亲韦玄贞名讳,又娶皇后乳母、蛮婢出身的王氏为妻。
在大唐,称呼乳母丈夫为“阿?”,因此他自称“国?”。
从此,转向不要脸赛道。
御史台有监察职责,他作为首长本应反抗,此时却果断选择沉默。
加上韦党四人,十九位大臣中已经有十人不反对,超过半数。
韦香儿、李裹儿见形势有利,登时喜出望外。
看来,是韦巨源太谨慎了,事情根本没有他想的难办!
宗楚客得意之极,决定加把火:“我建议,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这是他的计策。
当着韦巨源、韦温的面扶李裹儿上位,既能博取她信任,又可以挑唆韦家人与她的关系,把水搅浑。
这招很奏效,李裹儿在屏风后听到,笑得花枝乱颤。
韦温则怫然不悦,冷冷道:“先定皇位,皇储未必要现在定下。”
李裹儿暗暗哼了一声:“四郎说得没错,确实要来探听情况!”
开始犹豫,要不要把李重茂叫来
这时,李峤忽然开口:“虽无遗诏,却有皇子在,为何不立温王?”
他担任宰相多年,因忌惮韦香儿权势,对韦党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但刚才李重茂的话,让他无地自容。
虽不是李显当着他的面说,但由温王转述,已经有托孤意味。
想起在甘露殿应制作诗情景,仍历历在目,皇恩怎能不报?
这条命,拼了!
唐休璟、韦安石也跟着表态:“微臣请立温王为帝,皇后辅政!”
前者已八十四岁,本不想死不瞑目,但被李重茂一激,更不愿晚节不保。
后者是韦巨源族叔,也被迫合入皇后族谱,在世人眼里已是韦党,本可以明哲保身,却决然选择保护温王。
苏瑰昂然站起身,朝韦嗣立、萧至忠、岑羲等人喝道:
“你们还是大唐臣子么!”
“为何不立温王为皇太子!”
“为何一言不发!”
声音浑厚苍劲,嗡嗡充盈在大殿上,几人都被震得低下头去。
韦香儿登时泄气,终于明白韦巨源考虑得更周到,此时还不是称帝时机。
她虽然控制了宫内禁卫,却只是拿来威慑用的,不敢大开杀戒。
否则,自己弑君杀夫、篡权夺位的罪名就彻底坐实。
宗楚客朝苏瑰道:“温王不是嫡子,向来昏聩无才,怎能继承大统?”
他有私心,执意把局面搞混乱,不愿意功亏一篑。
见他如此用强,连韦香儿、韦巨源、韦温都有些心虚
苏瑰朗声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谯王有罪,只能立温王。温王年轻,由重臣辅政就是了,有何不可!”
宗楚客冷冷道:“右仆射这么说,难道认为皇后不能治国么?”
他聪明得很,知道权力斗争没有道理可讲,强行要做站队绑架。
苏瑰凛然道:“温王继位,皇后辅政,也能治理国家!”
他抬起手,指向宗楚客:
“无耻之徒!”
“你受先帝厚恩,竟要谋逆么!”
声音振聋发聩,一直传出殿外,连部分卫士也被震慑了。
“你皇后也是天家,我谈何谋逆”宗楚客吞吞吐吐,气势弱了大半。
屏风后,李裹儿对武延秀道:“我不方便出去,你想想办法!”
武延秀笑道:“公主,你终于知道,谁跟你是一条心的。”
迈出屏风,对大臣们道:“圣母临朝早有祥瑞,既无遗诏,应当顺从天意!左仆射,祥瑞的事你不记得了么?”
他说的祥瑞,是“五色云”事件
两年前的某天,宫内传言,韦香儿衣箱上有五色云升起,蔚为壮观。
李显让画师按宫女描述画出来,上朝时递给群臣看,韦巨源趁机说,可以布示给天下人瞻仰。
于是,有人嗅出了苗头,开始进献祥瑞之说——
高祖受命前,有《桃李子》歌谣传世,李氏当得天下。
太宗受命前,天下都传唱《秦王破阵乐》,秦王当立太子。
高宗受命前,天下传唱《堂堂》,唐出现两次,表示再次受天命。
则天皇后受命前,天下传唱《娥媚娘》,是武后小名。
李显受命前,唱的是《英王石州》,因为李显曾封为英王。
而此时天下传唱《桑条韦》,有个“韦”字,所以韦皇后是天降国母。
很明显,这是倒果为因。
但李显图高兴,说:“有道理”
赏赐了阿谀之人。
等于承认了韦香儿有天命。
武延秀旧事重提,是为了阐明皇后称帝的合理性,堵住苏瑰等人的口。
毕竟此时上自朝廷、下自百姓都信天命,皇帝就是受命于天。
如果没有遗诏,以李显曾经认定的事实为准,也说得过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从哪里驳斥,颇感为难
噔噔噔——
就在这时,有脚步迈上甘露殿。
是两个人。
两个女人。
一个嘹亮、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喊:“谁说没有遗诏?遗诏在此!”
话音刚落,两人已越过数百卫士,走到殿中,都身戴重孝,面容庄肃。
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