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一月中旬,从灵丘往北走三十里,山路越走越窄,终于在半山腰看到几孔旧窑洞 —— 这就是山中学校,原是村民的避难所,如今改成了教学点。山腰上插着几面红布旗,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颜色却依旧鲜亮。
余念新一行人到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们集合去劳动。六十多个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旧衣服,有的背着小竹筐,有的拎着破水桶,要去山后挑水。
迎上来的程老师三十多岁,是从延安师训班调来的,手上还沾着泥土,擦了擦就伸手:“延安来的通讯组同志吧?一路走得辛苦。”
“还好,比前线安全。” 余念新握了握他的手。
“那倒是,这儿最多就是躲躲鬼子的巡逻队。” 程老师笑着,引他们往窑洞走。
校舍是两孔连通的窑洞,里面搭着宽土炕,墙上用红漆写着 “学习是为了前线”,炕边摆着十几本破旧的《边区小学读本》,封皮都磨掉了。
“学校一共六十多个学生,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七岁,能认全常用字的也就一半。” 程老师拿起一本课本,翻了翻,“教的内容简单,算术、识字,还有‘抗战形势’课,让孩子们知道为啥要打仗。下午统一劳动,晚上学唱歌。”
“唱什么歌?” 谢敏问。
“《团结就是力量》《东方红》,都是我教的,调子没那么准,但孩子们唱得认真。”
冯启掏出笔记本记录,谢敏环顾窑洞,目光落在墙角的粮袋上:“粮食够吃吗?”
“今年秋收比去年好点,小米能管够,就是油盐紧张,偶尔能买到点咸菜。程老师指着另一孔窑洞,“有一半孩子住校,村里离这儿远,而且不安全 —— 村口有民兵放哨,一看见鬼子的影子,就得带着孩子往山里跑。”
他又指了指窑洞角落的一口大缸:“那是逃难用的,真遇到鬼子突袭,来不及跑的孩子就藏进去,上面盖着干草,之前有两次都靠这个躲过去了。”
屋里静了几秒,谢敏小声问:“今年这儿打过仗吗?”
“春天打过一次,鬼子来扫荡,炸了村口的磨坊,还好村民提前把学校的红旗收起来了,没被发现。” 程老师语气很平淡,“当时孩子们哭,我就给他们讲延安的事,说延安有电灯,有文工团,还有大操场,他们一听就不哭了,还问啥时候能去延安看看。”
中午吃饭时,程老师留他们一起吃,主食是小米饭,就着煮南瓜。孩子们围着小桌坐成几圈,没人说话,只埋头吃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谢敏身边:“姐姐,你真的从延安来吗?”
“是啊。” 谢敏笑着点头。
“那延安有糖吗?”
“有。”
“你们是不是天天都能吃糖?”
“不是天天吃,只有过节的时候能吃到。”
小女孩又问:“延安也有学校吗?是不是很大?”
“有,有很大的学校,里面有很多老师,还有图书馆。
“那我们以后能去延安上学吗?”
“当然能,等打跑了鬼子,你们就能去了。”
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蹦蹦跳跳地回到座位上,跟身边的同学小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期待。
饭后,程老师拿出一面破鼓,敲着节拍,孩子们排队站好,开始唱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歌声飘在山谷里,声音不算洪亮,却透着股不服输的硬劲。
“别看这些孩子大多没出过山,没见过县城,可都知道打仗是为了啥。” 程老师说,“他们家里人都是老师 —— 有的父亲牺牲了,有的哥哥去前线没回来,大人们会跟孩子说,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打跑鬼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余念新没说话,只是看着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声在山间来回荡。他知道,这些孩子的日常,这些不掺任何修饰的歌声,就是报道里最该写的内容。
下午,他们跟着学生去劳动。山地贫瘠,地里全是石头,孩子们得先把石头搬开才能挖土。小男孩们扛着小锄头,用力刨着地;女孩们拎着筐,捡地里的柴禾。谢敏帮着挑水,冯启拿出相机,想拍几张照片。
“别光拍他们干活的样子,让孩子们笑笑。” 程老师提醒,“别让外面的人觉得他们可怜,他们虽然穷,可心里有劲儿,不缺精气神。”
快傍晚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哨声,两名民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程老师,鬼子的巡逻队出动了,从西沟那边过来了!”
程老师脸色一紧,立刻喊道:“孩子们,快,跟我走山道!”
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这套流程,没人哭,也没人乱,年纪大的牵着年纪小的,很快排成两列,跟着程老师往山后跑。程老师背着最小的一个男孩,一边跑一边喊:“别慌,往松林里钻,那里隐蔽!”
余念新他们也跟着往后撤,跑了没多远,就听见山下传来几声枪响,不过很快就远了。程老师停下来,喘着气笑:“每年都来几次,现在孩子们都练出来了,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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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来就是为了扫荡?” 谢敏问。
“有时候是抢粮,有时候是烧房子,还有的时候啥也不干,就是来吓人,想让我们不敢待在这儿。”
他们在山后躲了半小时,确认鬼子走远了,才回到学校。窑洞的屋顶塌了一角,插在门口的红旗也倒在地上。程老师走过去,弯腰把旗杆扶起来,孩子们也围过来帮忙,有的捡旗角,有的扶杆子。谢敏看旗布破了个口子,就撕下自己衣襟上的一块布,蹲下来缝补。
“旗得有个样子。” 程老师说。
“有样子,大家心里就有底,人就不会散。” 余念新接了一句。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山腰。学校前的空地上,孩子们又聚在一起唱歌,还是那首《团结就是力量》,歌声比白天更亮。没人提下午遇到鬼子的事,仿佛那只是平常日子里的一段小插曲。
“这才是该写的新闻。” 冯启小声对余念新说。
“嗯,人还在,旗还在,希望就在。” 余念新点头。
第二天一早,通讯组要返回灵丘,程老师送他们到山口。“你们写报道,就写实在的事,别把我们写得有多苦,也别写得跟圣人似的。” 程老师握着余念新的手,“我们就是一群想让孩子读书、想好好活着的人,干的也是该干的事。”
“我懂,一定如实写。” 余念新说。
他们挥手告别时,孩子们都站在山坡上,齐声喊:“延安的叔叔姐姐,再见!”
走了很远,余念新回头,还能看见那几面红布旗在山腰上飘着。冯启叹道:“等打完仗,这些孩子肯定能去延安上学。”
“会的。” 余念新说,“到时候,他们还能看到自己的故事,知道小时候在山里的日子,没白过。”
回到灵丘办事处,余念新连夜写稿,标题定为《山里学校的春天》。开头写道:“在晋察冀边区的群山里,有一所不怕炮火的学校。六十多个孩子,在旧窑洞里读书、劳动、唱歌。他们没见过延安的电灯,却知道延安有希望;没经历过太平日子,却相信太平日子一定会来。”
邹同志看完稿子,拍了拍余念新的肩:“写得好,没虚话,让人看了心里有劲儿。这样的稿子,才能让延安的人知道,前线的老百姓和孩子,都在硬挺着,都在盼着胜利。”
那晚,余念新把稿子交给交通员,让他尽快送回延安。他站在窑洞外,望着远处的群山,仿佛又听见了山里学校的歌声 —— 那歌声,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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