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年十月，延安的夜来得快，刚过傍晚，风就裹着凉意往窑洞里钻。余念新在民运部抄了快两个月文件，每天的活计熟得不能再熟，直到前一晚收到那封盖着 “边区干部思想研究小组” 红印的通知信 —— 发文单位是民运部直属，他心里就清楚，这不是普通的会议。
清晨集合号刚停，余念新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把记录用的笔记本、铅笔都理得整齐。程干事掀帘进来，眼圈泛着青，手里攥着半杯凉茶：“准备好了就走，去王家坪的窑洞会议室，不远。记住，今天你只记录，不发言，会议内容一句都不能外传，连笔记都得留在会场。”
“是。” 余念新拿起笔记本跟上，两人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两侧的简易工棚堆着油印机和文件纸，墨味混着炊烟味，呛得人嗓子发紧。程干事没再多说，只偶尔在遇到巡逻的战士时，出示一下证件。
思想研究小组的会场在王家坪的一排窑洞里，门口挂着木牌，漆掉了大半，字迹却还清晰。门口站着两个持枪警卫，进洞前要交证件登记。洞里灯光昏暗，十几张木桌拼成长排，前面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白布。民运部副部长刘秉文坐在正中，身边是教育处、青年团、妇联的干部，余念新还在后排看到了吴学文，对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会议一开始，刘秉文就没绕弯子：“今天不谈文件，不谈口号，就谈思想。最近干部教育班有个现象，学员提问多、讨论烈，有人说这是学习深入，也有人说这是‘自由讨论’，容易滋长个人主义。同志们怎么看？”
窑洞里静了几秒，青年团的一位女干部先开口：“年轻同志思想活跃是好事，但方向必须统一，不能让理论学习变成争论场。谁掌握理论解释权，谁就能带好路。”
接着，教育处的老干部举手：“得区分情况，真心求学的讨论要鼓励，借讨论发泄不满的，就得警惕。”
余念新坐在靠墙的位置，低头记录，笔速不快，却没漏一个字。他心里门清，“讨论”“统一”“解释权” 这三个词串在一起，其实是在划思想界线 —— 以后的学习讨论，不能再像之前少年班那样随意，得有框框。
会议进行到一半，刘秉文放下茶杯，忽然看向后排：“听说记录组调来个小同志，叫余念新？在哪？”
余念新起身：“在。
“少年班出来的？”
“是。”
“你们班思想活跃，大家都知道。” 刘秉文语气平和，“你说说，怎么看刚才的事？”
洞里的空气一下子紧了，连翻文件的声音都停了。余念新沉默两秒，才开口：“报告首长，我觉得学习讨论得有边界，但思想要转变，也离不开疑问。没有疑问，对理论的领悟就浅。”
刘秉文抬了抬眼：“你是说，该让学员多质疑？”
“不是质疑，是求证。” 余念新声音没颤，“质疑是反对，求证是想懂。理论不能只背，得懂了才信得稳，信得稳才能用得好。”
有几个干部悄悄点头，也有人皱着眉没吭声。刘秉文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年轻人，敢讲实话，好。” 他转头对众人说，“这说明教育得讲方法，不能怕学员思考，要引导。思想工作不是堵，是导。”
这话一出，几个干部跟着附和，气氛才松下来。余念新坐下时，手心有点汗 —— 刚才那番话，踩在界线边上，再偏一点，就可能被当成 “替自由讨论说话”。
中午散会，风更冷了。吴学文追上他：“你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太险。”
“我知道。”
“以后少开口，你还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 吴学文叹口气，“他们注意你，不代表信你。”
两人往回走，路过窑洞门口，听见几位干部低声聊天，有人提到 “整风” 两个字。余念新脚步没停，心里却清楚，“整风” 不是简单的学习，是思想层面的梳理，弄不好就会被归到 “思想有问题” 的那类里。
下午是小组讨论，会场换到隔壁窑洞，只有十几个人，议题是 “理论学习的方向”，主持人是组织部的陈一峰，四十多岁，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有些人，把理论学习当成辩论场，这要警惕。理论是用来指导实践的，不是用来斗嘴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余念新身上：“你是少年班的，年轻，说说怎么防止讨论走偏？”
余念新想了想：“每次讨论后，让老师或干部做总结，把主要观点讲清楚，确保方向不偏。”
陈一峰点头：“思路不错，但有人不服总结，还要辩呢？”
“那就由组织主持，公开辩一次。” 余念新语气平稳，“赢的不是谁嘴硬，是谁能把理论讲透，能联系实际。”
陈一峰没立刻表态，只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散会时，吴学文又跟他说：“你刚才那几句，说不定会被上头引用。有时候一句话，能定会议的调子，也能定一个人的路。”
傍晚，刘秉文召集几个人在窑洞里小坐，桌上摆着茶和几块干粮。他忽然看向余念新：“小余，别回记录组了，民运部要筹建‘思想资料汇编室’，缺能写会整的人，你留下。”
余念新愣了下：“是长期调吗？”
“先试试，干得好就定编。”
“是。”
刘秉文笑了：“年轻人别总说‘遵命’，现在是建设时期，大家都是同志。”
其他人跟着笑，余念新却没放松 —— 进思想资料汇编室，意味着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思想材料，也意味着要更小心，一步错都不行。
夜里，风从窑洞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苗晃。余念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往民运部方向去。他想了想，披上外衣跟出去 —— 他得看看，这个时间点，还有谁在忙，汇编室的工作，到底要跟哪些人打交道。
月光下，黄土路泛着白。余念新走得慢，心里清楚，这次调任，是机会，也是更深的漩涡。他得稳住，既不能让人觉得他没想法，也不能让人觉得他想法太多 —— 在延安，这才是最难的。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