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仪仗,落在碎玉轩门前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突兀。
这里太静,太素……连空气都透着一种被繁华遗弃的清冷,以至于周宁海通传的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硬是激起了一点回响。
碎玉轩的宫人显然吓得不轻,掌事太监康禄海连滚带爬地出来,脸色煞白,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不知华妃娘娘凤驾降临,未曾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年世兰没理会他。此刻,她的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奴才,只落在正殿那扇半掩的门上。
前世的甄嬛,此时正称病避宠,在这方小天地里,读着她的书,做着她的梦……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口泛起一阵混杂着恨意与奇异兴奋的涩痛。
没有让康禄海平身,她扶着颂芝的手,缓步踏入殿内。
一股淡淡的药香混着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翊坤宫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欢宜香截然不同。
这清苦干净的气味,竟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般地松弛了一瞬。室内光线晦暗,唯一扎眼的,是窗边条案上供着的一盆绿萼梅,病恹恹的,只有几个干瘦的花苞。
甄嬛已被流朱和浣碧搀扶着,从内室迎出。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旗装,未施粉黛,脸色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大而黑亮。
见到年世兰,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与警惕,随即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姿态无可挑剔。
“臣妾参见华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年世兰的目光在她身上寸寸刮过。
这就是日后的胜利者甄嬛?此刻苍白、单薄,像初春枝头最易折的那点新雪。一种强烈的欲望升起:
是碾碎这片雪白,还是……将她染上独属于自己的颜色?
“病了就好好歇着,虚礼免了。”
年世兰随意抬手,在主位坐下,动作间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与这清简环境格格不入的惯有雍容。
“不知娘娘驾临,未曾梳洗迎候,还请娘娘恕罪。”甄嬛并没有起身,而是不卑不亢地继续说着。
“起来吧。”
年世兰扫了一眼那盆病梅,一种物伤其类的烦躁感莫名升起,语气便带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深究的迁怒:
“这梅花,倒是别致。只是这碎玉轩的地气,似乎养不好这样娇贵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谄媚和自得:“康公公,我们小主说了,这盆‘绿萼’既放在这儿也是糟蹋,不如让我们搬回去,也好歹全了它一条性命。”
是富察贵人宫里的首领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他们跨步进来才看清座上之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华……华妃娘娘!奴才不知娘娘在此,冲撞凤驾,奴才该死!”
年世兰眼皮都未抬。
富察贵人?不过是棵墙头草。
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混合着对“糟蹋”这个词的无名火,让她的话音染上了冷意:
“碎玉轩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替它的生死做主了?”
那太监磕头如捣蒜:“娘娘恕罪!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
年世兰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那盆病梅上,保住它,仿佛就能否定某种“被遗弃”的命运。
她护甲轻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定音:
“这梅花,既然本宫今日看过了,便是本宫的东西。富察贵人若是想要,便来翊坤宫吧。”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如同界碑。
那太监面如土色地退了出去。殿内重归寂静,却更添凝滞。
甄嬛垂首立在下方,心中波澜暗涌!她搞不清楚,华妃娘娘,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细乐声,是凤鸾春恩车驶过宫道的声响。声音虽远,却像一根针,刺入了水面。
甄嬛端立的身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是了,今夜是眉庄姐姐侍寝的日子。并非嫉妒,而是一丝对命运弄人的茫然,和对好友的隐忧。
年世兰将甄嬛那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看,这便是帝王恩宠。
一股混合着快意、酸楚和某种验证了自己猜想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这紫禁城,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再次走到病梅前。这一次,只是静静审视。
“这宫里的夜,还长着呢。梅花要开,也不急在这一晚。”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甄嬛指尖微蜷,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年世兰转过身,目光落在甄嬛强自镇定的年轻脸庞上——或许,这张白纸,并非全无痕迹。
一种模糊的、想要在这片“纯净”上留下点什么印记的冲动,让她说出了下一句话:
“本宫瞧你这病,倒像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一味地躲着,这病就好不了。”
她不再多言,向殿外走去。经过甄嬛身边时,脚步微顿,留下最后一句:
“那盆梅,好生养着。病梅若能逢春,才是真国色。别辜负了本宫今日……多管的这番闲事。”
说罢,她迤然离去,华丽的衣袂带起一阵风,吹动了甄嬛额前的碎发。
“恭送华妃娘娘。”
仪仗远去。甄嬛缓缓抬头,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又看向那盆被“钦点”的病梅。
流朱忍不住小声问:“小主,华妃娘娘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甄嬛轻轻摇头,心中迷雾重重。但她确定,从今日起,她这“抱病静养”的日子,再也无法平静了。
年世兰坐在回翊坤宫的轿辇上,看着宫灯摇曳的光影。
沈眉庄得宠,甄嬛心绪不宁。一切都如前世,却又截然不同。她今日在碎玉轩的举动,与其说是布局,不如说是一次顺从本能的试探。
指尖萦绕的不再是甜腻的香,而是那点清苦的梅香与药气,这气息让她烦躁的业火奇异地平静下来。
甄嬛,我回来了,你的棋局,也该换一种玩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