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站在宽敞的餐厅门口，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和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天地间一片迷蒙。这鬼天气——他心中暗骂。训练倒是不耽误，毕竟无论刮风下雨，他定下的规矩从未改变，训练必须照常。可教学就成了大问题。
他们学习没有成卷的竹简，更没有轻便的绢帛。若说人手一根树枝就算文具，那倒确实“富裕”。往常天晴时，大家就在室外夯实的泥土地面上，拿着树枝写写画画，倒也方便。如今大雨滂沱，只能在室内授课，连这最简陋的“沙盘”练习方式都成了奢望。地面是坚硬的石板，总不能刻字吧？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徐康望着雨帘，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按照现在的教学进度，再过些时日，常用的几百个字就要学完了。届时就该进入边读短文边巩固认字的阶段，可没有承载文字的东西，一切都将寸步难行。难道要靠他一张嘴念，让孩子们全靠脑子硬记？
徐康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造纸——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他虽然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却并非全知全能，哪里懂得造纸这等具体的古代技艺？只模糊记得好像要用到竹子、树皮之类的东西，经过浸泡、蒸煮、捣烂、抄捞、晾晒等一系列复杂工序。原理似乎不难，可具体细节、配方比例，徐康一概不知。若是身在洛阳、南阳那等工匠云集之地倒还好说，重金聘请几个熟练工匠或许能成。偏偏是在这会稽郡的偏远乡野，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康哥儿，怎么了？看你在这儿站了半天，愁眉不展的，跟小老头似的。”牛娃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将他从纷乱的沉思中唤醒。
徐康收回投向雨幕的目光，叹了口气，指了指外面：“发愁这雨天的课该怎么上。在餐厅里教学，黑乎乎一片（光线差），连个写画的地方都没有，效果怕是要大打折扣。”
牛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咧嘴笑道：“嗨！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可愁的？康哥儿您多念几遍，我们多用耳朵听，多用脑子记，多下些功夫便是！保证不掉链子！”
看着牛娃那一脸“这都不是事儿”的乐观模样，徐康险些按捺不住给他一个爆栗的冲动。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徐康哪里明白，眼下这点教学场地的小困难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棘手的是即将到来的“书荒”！
“你不懂。”徐康语气沉重，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忧思，“光是认字，靠死记硬背或许还能应付。可往后呢？要读文章，明事理，没有书籍，难道要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然后全靠脑子记下每一句话？那样效率太低，错误百出，根本行不通！无法随时翻阅、核对、温习，学了后面忘了前面，事倍功半！”
牛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些慌了神：“那……那……康哥儿，要不……我们就只认字，不读书了，成吗？”
“胡闹！”徐康瞪他一眼，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我费这么大力气，花这么多银钱粮肉供养你们，就为了让你们认得自己的名字，会数几个数？我是盼着你们将来都能文能武，知书达理，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不是只会挥拳头的莽夫！”
牛娃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着辩解：“我……我这不是看您发愁，想着……想着省点事嘛……”
“你说什么？”徐康挑眉，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牛娃连忙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康哥儿您别动怒，气大伤身，气大伤身……”
徐康哼了一声，语气不容置疑：“没办法就想办法，坐着发愁能解决问题吗？回去后，你带着狗蛋、满仓，去后山砍些嫩竹子回来，越多越好。我们……试试自己造纸！”
“造纸？”牛娃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就是那种能在上面写字的、薄薄的东西？我们……我们能造出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徐康没有过多解释，“去准备吧。”
“好嘞！”牛娃虽然满心疑惑，但对徐康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立刻拍着胸脯，“您尽管吩咐，要我们干什么，剩下的力气活，交给我们就成！”
看着牛娃信誓旦旦、摩拳擦掌的模样，徐康在心里暗自摇头。傻小子，但愿到时候你别后悔，这可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轻松活计。
回到居住的院子后，三人立刻忙活起来。狗蛋在院角的草棚里，利落地用土坯和石头垒了个简易灶台；满仓则嘿呦嘿呦地搬来一口半人高、平时很少用到的粗陶大缸。牛娃则跟着负责杂役的李叔，赶着牛车去后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砍伐并运回一牛车青翠的嫩竹，又去找木匠李镇帮忙，用刨刀仔细地削去了竹子外层的青皮。
待牛娃将处理好的、白生生的竹片拉回来，四人便围着院子里那个厚重的石臼，叮叮当当、嘿呦嘿呦地将竹子砸成碎片。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几人都是满头大汗，总算是备好了料。徐康指挥着他们将竹片全部装入那口大缸中，又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生石灰粉末，加水至漫过竹片，最后盖上沉重的木盖。
“接下来，就看火候了。”徐康意味深长地看了累得气喘吁吁的三人一眼，“需要架上柴火，大火烧开之后，转为小火，要连续不断地烧上三天三夜，一刻都不能停火，确保始终保持沸腾状态。”
“三……三天三夜？”狗蛋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那……那我们还要训练、学习啊！难道不睡觉了？”
牛娃和满仓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为难和不可思议。
徐康思忖片刻，提出了折中方案：“白天正常训练和学习时，就轮流去请小翠或者刘婶帮忙照看一阵，添添柴火，注意安全。晚上……恐怕就得由你们三人轮流值守了，务必保证灶火不熄。”
徐康顿了顿，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都给我打起精神，仔细些！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尝试，若是中途断了火，或者出了其他差错，导致前功尽弃，我可不轻饶你们！”
“康哥儿放心！我们一定盯紧了！”三人虽然觉得任务艰巨，但还是齐声应下，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仿佛要上战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徐康每天无论多忙，都要抽空来查看数次，询问火势情况，叮嘱注意事项。到了第三日傍晚，徐康让人停火，小心翼翼地从尚且滚烫的缸中取出一小块竹料，放在另一个小石臼中加水捣碎，然后仔细拨弄观察着纤维的分离情况。只见水中仍有大量纤维黏连在一起，形成粗糙的絮团，远未达到理想的分离程度。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还不行，纤维没有完全煮烂。盖上盖子，继续烧！加大点火！”徐康沉声下令。
看着三人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沮丧的神情，徐康知道他们这几天确实辛苦，尤其是晚上熬夜看守，白天还要照常训练学习，黑眼圈都出来了。
徐康只好温声安慰道：“知道你们辛苦了。再坚持一下，晚上我和你们一起轮值。”
听到少主也要亲自守夜，牛娃三人顿时精神一振，感觉身上的疲惫都减轻了不少。
如此又煎熬了三日，到了第六天，徐康再次取样查验。这次的竹料在水中经过捶打后，纤维分离得明显更为彻底，虽然仍有些许粗梗，但大部分已呈现出絮状。
徐康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多日未见的笑容。不管最终造出的纸品质如何，至少证明用石灰蒸煮竹子这个大致方向是可行的！
“可以停火了！”徐康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轻松，“等缸里的水自然凉透后，把里面煮烂的竹料都捞出来，用清水反复漂洗，尽量洗掉石灰残渣，然后放到石臼里，尽力捣成更细的纸浆备用。”
趁着等待竹料冷却的空隙，徐康取出早就让李镇用细竹篾和丝线做好的几个长方形抄纸帘，又让人抬来一个平时用来沐浴的大木桶，里里外外刷洗干净，注满清水。这边，牛娃三人忍着缸中残留的灼热和刺鼻的石灰味，用长木棍和簸箕将黏糊糊、滑溜溜的竹料捞出来，在清水桶里涮了又涮；那边，徐康则挽起袖子，亲自执杵，在石臼中反复捶打那些煮软的竹料，“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经过一个多时辰的集体忙碌，汗水浸湿了每个人的衣衫，总算是将大部分竹料捣成了更为细腻的纸浆。
将纸浆全部倒入沐浴桶中，用木棍使劲搅拌均匀后，徐康屏息凝神，挽起袖子，执起抄纸帘，回忆着前世在纪录片里看过的模糊印象，开始尝试抄纸。
徐康将帘子斜插入浑浊的纸浆水中，然后缓缓水平端起，让一层薄薄的纸浆均匀地覆盖在帘网上，沥去多余的水分……动作虽然生涩，但架势十足。当他将第十个抄好湿纸的抄纸帘小心翼翼地交错叠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架上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手臂酸麻不已。
“好了，忙了这些天，大家都累坏了，快去用饭，然后好好歇着吧。”徐康揉着酸痛的胳膊，对三个几乎快要站不稳的少年笑道，“接下来，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成败就在明日晾干之后。”
次日，下午的训练一结束，徐康就带着牛娃、狗蛋、满仓三人，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匆匆赶回小院。
徐康小心翼翼地揭下第一张已经完全晾干、微微发黄发硬的“纸”，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表面。触感非常粗糙，甚至有些扎手，表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这显然是抄纸技术不熟练，力度和手法掌握不好所致，多练习几次应当能有所改善。再凑近了仔细看纸面，更是粗糙不堪，布满了细小的未能完全捣碎的竹屑和未能分离的纤维束，颜色也灰扑扑的。
徐康让牛娃赶紧去书房取来笔墨，用毛笔蘸饱了墨，在这张自制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纸”字。墨迹落下后，迅速沿着粗糙的纤维缝隙微微晕染开，字迹边缘毛糙，效果实在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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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康失望地摇了摇头，将纸放下。这样的纸，粗糙易碎，书写体验差，而且看起来很容易被虫蛀，保存不了多久。用来应急练字或许能凑合，但远非他想要的能够用于书写、阅读甚至长期保存的纸张。要造出更好的纸，必须彻底去除竹料中的木质素，让植物纤维更纯净、更彻底地分离。增加蒸煮时间和加强捣练或许能进一步改善纤维分离，但如何有效去除导致纸张发脆、易黄、易蛀的木质素呢？
徐康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为什么当年没有好好学化学？哪怕多了解一点植物纤维处理的原理也好啊！这个念头刚闪过，徐康忽然停下脚步，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见过的沤麻场景——农人将收割的麻秆捆扎好，浸泡在池塘或水田里，经过数周甚至更长时间的自然发酵，麻秆的表皮和内部的木质都会逐渐软化、腐烂，从而与坚韧的纤维分离……
“对啊！”徐康眼睛猛地一亮，用力一拍手掌，脸上阴霾尽扫，“我怎么早没想到！竹子也可以如法炮制！先用河水长时间沤泡，利用微生物自然发酵，软化木质！然后再配合石灰蒸煮和强力捣练，效果定然不同！”
牛娃看着徐康一会儿愁云惨淡，一会儿又眉飞色舞的模样，纳闷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同样茫然的狗蛋，压低声音：“康哥儿这是怎么了？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该不会是……魔怔了？”
狗蛋和满仓也是一头雾水，齐齐摇头，表示完全搞不懂。
“满仓！”徐康兴奋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重新燃起的干劲，“别傻站着了，快去请陈伯过来！立刻！马上！”
“是！康哥儿！”满仓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徐康如此急切，立刻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不多时，陈伯随着满仓匆匆赶来，微微气喘：“少主，您急着找老奴，有何吩咐？”
“陈伯，”徐康语速很快，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立刻安排人手，多砍伐一些今年新生的嫩竹！要嫩的！削去青皮后，劈成手掌宽的竹片，捆扎结实，找一处水流缓慢的河湾或者干净的池塘，用大石头压住，沉到水底沤泡起来！务必记好入水的确切时日！”
陈伯虽然对这道奇怪的命令感到疑惑，但见徐康神色笃定，便不再多问，躬身应道：“是，老奴明白了。眼下正是嫩竹生长的时节，山后就有不少。老奴明日一早就亲自带人去砍伐、处理、沉塘。”
“好！有劳陈伯了！”徐康用力点头。
望着陈伯领命而去的沉稳背影，徐康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心中重新充满了希望。这一次，结合了生物发酵的古老智慧和化学处理的辅助，或许，真能造出可堪一用的纸来！这条探索之路，虽然曲折，但方向似乎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