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岛的海,沉得像块铅。
灵堂就设在阿公的石屋前,用粗布搭起的帷帐被海风扯得猎猎响,像一面褪色的孝旗。
阿公的遗像挂在正中央,黑白色的面容依旧温和,眼角的疤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仿佛还在笑着看这满岛的乡亲。
灵前摆着阿公的旧渔衫、船桨和那本用蓝布裹着的《更路簿》,烛火被海风撩得直颤,泪滴似的蜡油顺着烛身往下淌,在案上积成小小的丘,像谁憋了满肚子的悲伤,没处宣泄。
林海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前,背脊挺得笔直,像株被霜打却没弯的盐蒿。
他手里攥着一束晒干的盐蒿,那是阿公最喜欢的草,耐活、坚韧,像他一辈子的性子。
脸上的泪痕早已干透,只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眼神却沉得吓人,藏着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丝即将破土而出的锋芒。
帮众们和渔户们按辈分排着队,轮流上前给阿公磕头。
有的阿婆哭得直不起腰,被人扶着才能站稳;有的帮众红着眼,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整个葬礼肃穆得很,只有海风的呜咽声和偶尔的啜泣声,在海面上荡来荡去。
可这份肃穆,终究还是被一阵窃窃私语打破了。
那些人要是知道老掌柜没了,肯定会趁机来打东极岛……
咱们才扩编没多久,武器也不够,根本挡不住那些人的巡逻艇……
我看呐,不如散伙算了,各自找个小岛躲起来,总比送死强……
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一圈涟漪。
说话的是个年轻帮众,叫孙二,是之前投奔来的,没经历过多少风浪,此刻缩在人群后面,脸上满是胆怯,话一出口,不少帮众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是啊,孙二说得有道理,那些人本来就恨咱们烧盐仓、抢渔船,现在老掌柜不在了,少东家还年轻,咱们跟着他,怕是没好果子吃……
散伙吧,散伙至少能保住小命!
附和声渐渐多了起来,原本悲伤的氛围变得有些骚动。
渔户们也慌了,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神里满是不安。
张叔气得脸都红了,攥着拳头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林海抬手拦住了。
林海缓缓站起身,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草屑,动作沉稳得不像个刚失去亲人的少年。
他没看那些议论的帮众,而是走到灵前,拿起那本《更路簿》。
蓝布包裹的簿子沉甸甸的,带着阿公手心的温度,也带着几代海龙帮的风骨。
咚——
他将《更路簿》重重拍在灵前的案上,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骚动瞬间停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林海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从那些胆怯的帮众脸上,落到那些坚定的渔户脸上,最后停在阿公的遗像上,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阿公走了,我知道大家怕,怕那些人报复,怕丢了小命。
他顿了顿,拿起案上的《更路簿》,指尖划过蓝布上的褶皱,像是在抚摸阿公的皱纹:可你们别忘了,是谁在那些人扣船时,带着你们抢回渔船?是谁在盐价飞涨时,低价给你们供盐?是谁在你们得了大脖子病时,冒着风险做特制盐治病?
是阿公!是海龙帮!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眼里迸发出灼热的光:阿公一辈子护着渔户,护着这片海,到死都在叮嘱我护好渔户,护好舟山的海!现在他走了,你们说散伙?你们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阿公吗?对得起跟着海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吗?对得起那些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咱们的渔户吗?
孙二被问得脸色发白,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少东家,不是我们忘恩负义,实在是那些人太厉害,咱们打不过啊!散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打不过就逃?
林海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似的剜在孙二脸上,你们以为散伙了,那些人就会放过你们?虞沧浪就会放过你们?他们只会像抓兔子一样,把你们一个个揪出来,抢你们的船,夺你们的鱼,让你们生不如死!
他举起《更路簿》,声音铿锵有力:这上面记的不光是暗礁道,还有海龙帮的规矩,是护渔户、守家园的规矩!阿公走了,我还在!海龙帮的旗还在!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
林海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每个被他看到的帮众,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要走的,我不拦,行李我给你们备好,鱼干给你们分足,从此咱们两不相欠。但要留的,就得跟我守着这海,守着这岛,守着阿公的嘱托!
那些人要来找麻烦,咱们就用暗礁道跟他们周旋;虞沧浪来,咱们就用鱼干换物资跟他斗!我林海向阿公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渔户们受欺负,绝不会让海龙帮的旗倒在这片海里!
说完,他一声跪在阿公的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带着决绝,带着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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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海风也似乎停了,只有阿公的遗像,在烛火下温和地注视着一切。
孙二攥着拳头,脸上的胆怯和犹豫在林海的话语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羞愧。
他想起自己来投奔时,林海二话不说给了他吃的、住的,想起抢渔船时林海冲在最前面,想起换药时林海冒着风暴连夜赶路……他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快步走到灵前,一声跪下:少东家,我错了!我不该说散伙的浑话!我留下,跟你守着这海!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之前附和散伙的帮众们,一个个红着脸,走到灵前跪下,磕着头说:少东家,我们留下!跟着你干!
张叔老泪纵横,率先跪下,对着阿公的遗像磕了个头:老掌柜,你放心,我张老三这辈子跟着林家,跟着海龙帮,绝不反悔!
我们跟着少东家!护着东极岛!
护着舟山的海!
为阿公讨回公道!
渔户们也跟着跪下,帮众们也跟着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影在灵前跪了一片,齐声高喊,声音震得海面都在颤抖,盖过了海风的呜咽,盖过了所有的胆怯和犹豫。
林海缓缓站起身,看着眼前整齐跪拜的人群,看着他们眼里重新燃起的斗志,心里的悲伤渐渐被一股滚烫的力量取代。
阿公没看错他,海龙帮的兄弟们也没看错他,这些渔户们也没看错他。
他弯腰拿起《更路簿》,小心翼翼地用蓝布裹好,揣进怀里,贴在胸口。
那里,有阿公的温度,有海龙帮的传承,也有他对这片海、这些人的承诺。
起来吧。
林海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从今天起,我就是海龙帮的帮主。阿公的嘱托,就是我的使命;渔户的安危,就是我的责任。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磕痕,眼里满是坚定:那些人要生事,我们便应对;虞沧浪要算计,我们便周旋!只要我们人心齐,只要我们守住《更路簿》里的道,守住心里的义,就没有守不住的海,没有护不住的家园!
帮众们和渔户们齐声应和,声音洪亮,在东极岛的上空久久回荡。
灵前的烛火,仿佛也被这股气势感染,燃得更旺了,跳跃的火苗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映着每个人脸上的坚定。
海风再次吹起,却不再是之前的呜咽,而是带着一股激昂的力量,扯着灵堂的帷帐,像在为他们呐喊助威。
阿公的遗像依旧温和,仿佛在笑着说:小海,做得好。
林海望着阿公的遗像,又望着眼前的人群,心里踏实得很。
阿公走了,但他留下的人心还在,留下的传承还在。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阿公庇护的少年,而是能扛起重任、护得一方平安的帮主。
葬礼还在继续,悲伤却不再是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聚人心的力量,一股不屈不挠的斗志。
东极岛的海,依旧波涛汹涌,却再也挡不住这群守岛人的决心。
林海握紧了怀里的《更路簿》,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更险,外籍势力的威胁、虞沧浪的算计,都在等着他们。
可他不怕,因为他的身后,站着海龙帮的兄弟,站着东极岛的渔户,站着阿公的英灵,站着这片他誓死守护的海。
灵前的烛火,在海风里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像一盏指路的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也照亮了舟山海域里,那片属于渔户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