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华的哭泣离场,像一粒投入池塘的石子,虽然激起了短暂的波澜,但很快就被项目繁重的工作压力所淹没。
她一连几天没有出现在项目组。
顾承安也没有去找她。
这让厂里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又有了新的谈资。
有人说顾科长和白月华吵架了,是为了沈微微。
也有人说顾科长终于清醒了,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本事的女人。
这些流言蜚语,像风一样,偶尔会飘进沈微微的耳朵里,但她从未放在心上。
她的精力,完全被一个技术难题吸引了。
在项目推进过程中,沈微微发现,其中一个核心的信号传导组件,如果采用现有的工艺,虽然能够满足设计要求,但在极端高低温环境下的稳定性,始终存在着难以消除的隐患。
这个隐患很小,小到在常规测试中几乎无法被发现。
但沈微微的直觉告诉她,对于军工产品而言,任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可能在关键时刻,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三天。
她查阅了大量的国内外文献,进行了上百次的数据模拟。
终于,她在父亲留下的一本破旧的俄文材料学手册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一丝灵感。
那是一种已经被淘汰的,名为晶界渗透的冷加工工艺。
如果能将这种工艺,与现代的真空镀膜技术相结合,或许就能完美解决那个稳定性问题。
这个想法大胆而新颖,几乎颠覆了现有的行业共识。
当沈微微在技术研讨会上提出这个方案时,立刻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顾承安和季扬,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这个方案理论上可行,但风险太高了。”顾承安第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的风格一如既往地沉稳保守。
“晶界渗透工艺对操作环境和工人技术的要求极高,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整批组件报废。我们没有时间去进行这样的试错。”
顾承安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代表了大多数工程师的看法,那就是在确保稳定的前提下,进行有限的优化。
然而,季扬却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我反倒觉得,这恰恰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季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的思维永远充满了创新的激情。
“如果这个方案能够成功,我们不仅能解决眼下的问题,还能将这个组件的性能提升至少百分之三十!这将是一个重大的技术突破!”
“风险是存在的,但收益同样巨大。我觉得值得一试!”
两种观点在会议室里激烈碰撞,支持者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顾承安代表着经验和稳妥,季扬代表着创新和冒险。
他们都没有错,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径。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微微身上。
作为方案的提出者,她需要做出最后的决断。
沈微微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她没有去辩论哪种选择更好,而是开始飞快地在白板上书写。
她将整个方案分解成了数十个关键节点,然后针对每一个节点,都给出了两种以上的备用方案和风险控制预案。
她的逻辑清晰,思路缜密。
短短十分钟,原本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冒险方案,在她的笔下,变成了一个虽然复杂,但每一步都清晰可见,每一个风险点都被提前预估和控制的,可执行的工程计划。
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字符,放下马克笔时,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她强大的专业能力所震撼。
顾承安看着白板上那密密麻麻却又井井有条的字迹,眼神复杂。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在技术见解上,而是输在格局和魄力上。
他只看到了风险,而沈微微看到的,却是如何将风险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的,一条通往成功的路径。
季扬则用近乎狂热的眼神看着沈微微,那是一种顶尖高手遇到知己时的欣赏和激动。
“我同意沈工的方案。”他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
有了季扬的支持,天平开始倾斜。
最终,在沈微微强大的专业能力和周密的计划面前,所有的疑虑都被打消了。
方案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后,季扬特意留了下来。
“沈工,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工程师。”他由衷地赞叹道。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沈微微的欣赏。
沈微微只是淡淡一笑。
“谢谢。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看着她云淡风-的样子,季扬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她的那些偏见,是何等的可笑。
他以为她冷漠,不近人情,心机深沉。
现在他才明白,那不是冷漠,那是一个将所有热情都倾注于事业的人,所特有的专注和纯粹。
她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她的感情,不在那些世俗的纷扰之中。
而是在这冰冷的机械和枯燥的数据背后,在那片追求极致和完美的,广阔天地里。
新方案的确定,意味着项目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需要一家工厂,能够按照极度严苛的标准,生产出经过晶界渗透工艺处理过的,高精密度的合金坯料。
放眼整个华夏,能做到这一点的工厂屈指可数,而且订单都排到了几年后。
沈微微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地方——海市机电配件厂。
那是她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她哥哥现在苦苦支撑的,自家的工厂。
她知道,以自家工厂现在的设备和技术,是无法满足要求的。
但她也知道,工厂里有一批跟了父亲几十年的老师傅,他们有着华夏最顶尖的钳工手艺和对材料的深刻理解。
如果能为工厂引进一台国最新型号的数控精密磨床,再对无尘车间进行升级改造。
那么,这件事,就有一线希望。
这不仅能解决项目的燃眉之急,更是能让自家工厂脱胎换骨,从此迈入高端制造领域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个念头,像一簇火苗,在沈微微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她立刻拨通了哥哥沈建国的电话。
电话那头,沈建国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微微啊,怎么有空给哥打电话?”
沈微微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沈建国听完,沉默了许久。
电话里,只传来他粗重的呼吸声。
“微微,你的想法很好。”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但是,我们没钱了。”
“之前被白家那么一折腾,工厂能维持下去就已经不错了。别说买新设备,工人的工资,我这个月都还在发愁。”
沈建国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沈微微心中的火焰。
她这才想起,工厂之前因为白启明的打压,差点就破产了。
虽然危机解除了,但早已是元气大伤。
挂断电话,沈微微坐在办公室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她可以解决最顶尖的技术难题,可以设计出最复杂的系统。
但面对钱这个最简单也最现实的问题,她却束手无策。
向实验室申请预付款?不可能,军工项目的拨款流程,比任何项目都更严格。
向银行贷款?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审批下来,项目早就延期了。
向朋友借?贺明辰,季扬她脑海里闪过几个名字,但很快就被她否决了。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去欠下还不清的人情。
夜深了。
沈微微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晚风清凉,吹拂着她的脸颊,也让她那颗因为焦急而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当她走到宿舍楼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另一串冰冷的金属。
那是她离婚后,从那个家里带出来的,唯一没有扔掉的东西。
一串房门钥匙。
钥匙对应着一套位于市中心的,离婚时顾承安分给她的房子。
那套房子,地段很好,装修精致,是他们结婚时,顾家买的婚房。
离婚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对她而言,那里不是家,只是一个承载了太多失望和痛苦的,冰冷的水泥盒子。
她一直留着钥匙,只是因为懒得去处理。
但此刻,这串冰冷的钥匙,却仿佛有了温度。
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卖掉它。
卖掉这套房子。
用这笔钱,去给哥哥的工厂升级设备,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用一个承载着屈辱过去的空壳,去换取一个属于自己家族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它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沈微微所有的困惑和迷茫。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舍。
仿佛那套在别人眼中价值不菲的房产,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的旧物。
她站在宿舍楼下的路灯旁,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翻找到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那是一个从事房产中介的老同学。
电话接通。
“喂,老同学,是我,沈微微。”
“我有一套在市中心的房子想卖。”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冷静。
“对,精装修,拎包入住。”
“价格,比市场价低一成。”
“我只有一个要求。”
沈微微顿了顿,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全款,尽快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