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那日石破天惊的枪法,在海市机械厂内部引起了持久的震动。
关于沈微微的传言,一夜之间从离婚八卦,转向了敬畏和神秘的猜测。
有人说她是将门之后,从小就接受秘密训练。
也有人说她深藏不露,之前的温婉柔顺都是伪装。
无论真相如何,厂里那些曾经轻视她的年轻技术员们,如今再见到她,都多了探索和收敛。
他们不再随意开她的玩笑,言谈举止也客气了许多。
沈微微对这一切变化恍若未觉。
她的世界依旧被代码、图纸和逻辑填满。
外界的目光,于她而言,不过是窗外的风声。
然而,她想专注,却总有人不愿让她安宁。
京城,白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白启明挂断越洋电话,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阴翳。
电话是妹妹白月华打来的,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她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靶场发生的一切,重点强调顾承安如何指导沈微微,以及沈微微如何出尽风头,让顾承安对她刮目相看。
“哥,那个女人太有心机了!她明明会,却故意装作不会,就是为了让承安哥教她,博取他的同情和关注!”
“她现在在厂里,所有人都把她当神一样看着,连承安哥看她的样子都不一样了!”
白月华的哭诉在白启明听来,只觉得聒噪。
他不在乎顾承安的态度,更不在乎沈微微是不是神枪手。
他在乎的,是沈微微拒绝他好意时,清冷而坚定的目光。
那目光里,写满了对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的鄙夷。
这种鄙夷,深深刺痛了白启明习惯掌控一切的骄傲。
“我知道了。”白启明打断了妹妹的抱怨。
“你只需要做好你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他挂断电话,转动老板椅,望向窗外繁华的金融街。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
在他眼中,这些不过都是可以被计算和操纵的棋子。
沈微微,你以为凭借一身硬骨头和所谓的原则,就能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吗?太天真了。
白启明拿起另一部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他没有半句寒暄,语气冰冷。
“海市机械厂那边,可以开始了。”
“不用搞大动作,那太蠢了。”
“我要的,是让她在无休止的琐事和障碍里,消磨掉所有的锐气和耐心。”
“我要让她明白,技术再强,没有我们点头,她连一颗螺丝钉都拿不到。”
“我要让她知道,她引以为傲的专业,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去吧,让张扬好好招待她。”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沉稳的是。
白启明挂断电话,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中,他露出一抹残忍的冷笑。
一场名为刁难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军工项目的对接工作,在经历短暂波折后,进入了执行阶段。
沈微微带领的京城实验室团队,与顾承安负责的技术科,开始了紧密合作。
第一项工作,是核对实验室提供的技术图纸,并向厂里生产车间申领第一批特殊合金材料。
这是一个标准流程,本应简单高效。
负责此项工作的,正是顾承安的朋友张扬。
张扬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皮笑肉不笑。
他接过沈微微递来的申领单和图纸索引,装模作样地翻看几页。
“哟,沈工,这图纸画得可真漂亮。”张扬阴阳怪气地说。
“就是这格式,好像跟我们厂里的标准不太一样啊。”
沈微微平静地看着他。
“这份图纸是按照军工项目的统一标准制作的,我们发给所有合作单位的都是这个版本,之前并未有任何单位提出异议。”
她逻辑清晰,不卑不亢。
“是吗?”张扬挑了挑眉,拉长了声音。
“那可能是我们厂的水平低,跟不上京城来的大专家吧。”
他将申领单推了回来,指着上面一个角落。
“这里,按照我们厂的规定,需要加盖生产车间的预审章。你没盖,流程上过不去。”
沈微微的团队里,一个叫小李的研究员忍不住开口。
“张科长,我们来之前问过,申领流程上并没有这一条。而且,没有领料单,生产车间怎么可能给我们盖预审章?这不符合逻辑。”
张扬闻言,脸色一沉,像是被冒犯了权威。
“你是在教我做事?”
“我们厂里几十年都是这个规矩!懂不懂什么叫入乡随俗?”
“拿回去,盖了章再来!”
张扬的态度蛮横无理,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了寂静。
沈微微没有和他争辩。
她默默收回申领单,对小李说:“我们去生产车间。”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张扬一眼。
那副平静漠然的态度,让张扬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沈微微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这只是开胃菜而已!
沈微微带着团队来到生产车间,果然被车间主任拦了下来。
“没有技术科审批通过的领料单,我们不能盖章,这是规定。”车间主任一脸为难。
这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技术科要求有车间的章才批条子,车间要求有科里的条子才盖章。
这套把戏,在任何庞大官僚体系里,都是最常见也最恶心的刁难手段。
它能把人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最终在消磨中耗尽所有心力。
团队里的年轻人都沉不住气了,满是愤怒和焦躁。
“他们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不是欺负人吗!”
沈微微却依旧平静。
她没有发火,也没有抱怨,只是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将刚才与张扬和车间主任的对话时间、地点、内容以及对方提出的要求,一字一句记录下来。
她的字迹工整,冷静得像在记录一组实验数据。
“走吧,我们回去。”她合上笔记本,对团队成员说。
“沈工,就这么算了?”小李不甘心地问。
“不算。”沈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解决问题。”
她带着团队返回临时办公室,没有再去技术科自取其辱。
她让所有人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整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
从项目背景,到技术对接流程,再到今天遇到的具体障碍。
她要求每个人都写下自己亲历的经过作为附件。
整个下午,办公室里只有敲击键盘和翻阅文件的声音。
没有人抱怨,因为所有人都从沈微微异常冷静的态度里,读懂了什么。
这不是退缩,这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发动一次精准的反击。
傍晚,一份逻辑严密、附带多位项目组成员亲笔签名的关于海市机械厂对接工作流程障碍导致军工项目进度受阻的紧急情况说明,通过加密邮件,同时发送到了三个邮箱。
收件人分别是:海市机械厂厂长,京城实验室项目总负责人秦老,以及军工项目监督小组联络员赵老。
做完这一切,沈微微才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窗外,夕阳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
她看着那片晚霞。
白启明,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如果你觉得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就能让我屈服。
那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沈微微了。
也太小看,那些曾在我父亲身上淬炼过的,永不弯折的脊梁。
邮件发出的第二天,海市机械厂的领导层就炸了锅。
厂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胖乎乎的孙厂长拿着那份打印出来的情况说明,手都在发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部门间扯皮,竟然会直接捅到军方那里去。
邮件里,沈微微的措辞克制专业,通篇没有一个情绪化的字眼。
她只是在客观陈述事实,摆出证据,然后冷静分析了这些流程障碍将对整个项目的交付日期造成何种灾难性的延误。
最后,她请求上级单位出面协调,厘清责任,以确保国家重点项目的顺利推进。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切在最要命的地方。
尤其是邮件的抄送名单,秦老和赵老,这两个名字,任何一个都足以让孙厂长坐立不安。
现在两个一起出现,简直是泰山压顶。
“把顾承安给我叫来!”孙厂长对着秘书咆哮道。
很快,顾承安敲门走了进来。
他刚从车间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厂长,你找我?”
“你看看你手下的人干的好事!”孙厂长将那份文件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顾承安拿起文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当他看到张扬的名字,以及那些无理取闹的流程规定时,他眉头紧锁。
而当他看到邮件的抄送名单时,顾承安的心沉了下去。
他立刻就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刁难。
这是有预谋的,冲着沈微微来的。
而张扬,只是被推到前台的卒子。
顾承安更明白,沈微微的这封邮件,已经将这件事从内部矛盾,上升到可能影响两家单位,甚至影响整个军工项目合作的高度。
她的处理方式,冷静,果断,甚至狠辣。
直接越过所有中间层级,一剑封喉。
顾承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在靶场上持枪而立的女人。
他和孙厂长一样,都低估了她。
低估了她的智慧,更低估了她的决绝。
“这件事,张扬是怎么跟你汇报的?”孙厂长盯着顾承安,语气不善。
顾承安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他没有向我汇报。”
这是实话,张扬自以为有白家撑腰,根本没把他这个技术科长放在眼里。
“混账!”孙厂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作响。
“顾承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立刻!把这件事给我平下去!”
“项目组需要的所有材料,所有手续,今天下班之前,必须全部送到他们手上!”
“还有,让张扬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不,让他滚过来!亲自跟沈工道歉!”
孙厂长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他很清楚,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让军方那边留下了不配合的印象,别说他这个厂长,整个海市机械厂未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我明白了。”顾承安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
他脸色阴沉,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有对张扬惹是生非的愤怒,对白家行事霸道的厌烦,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沈微微的欣赏。
他走到技术科办公室,张扬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跟同事吹牛。
看到顾承安进来,张扬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顾科长,有事?”
顾承安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将那份情况说明扔在了他的桌子上。
张扬漫不经心地拿起来,刚看了两行,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越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白,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当他看到最后的抄送名单时,手一抖,茶杯从桌上滑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这,她怎么敢!”张扬的声音都在发颤。
张扬以为这只是内部的一次敲打,仗着有白家撑腰,顾承安和孙厂长都得让他三分。
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微微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把天给捅破了。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小事吗?”顾承安的语气冰冷。
“我”张扬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厂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顾承安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不想再看张扬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顾承安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必须亲自去见沈微微,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当顾承安走到京城团队的临时办公室门口时,却犹豫了。
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她?
是替自己下属道歉的上级?还是一个前夫?
无论哪一种,都充满了尴尬和难堪。
他正准备敲门,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微微走了出来,她似乎正准备去食堂。
两人在门口不期而遇。
沈微微依旧平静,仿佛眼前这个复杂的男人,和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顾科长,有事吗?”她先开了口,语气客气疏离。
这一声顾科长,像一根针,再次扎进了顾承安心里。
他觉得喉咙干涩,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此刻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件事,我很抱歉。”顾承安最终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你说的是申领材料的事?”沈微微问。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
“我已经将情况向上级汇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不打扰你工作了。”
说完,她朝他点了下头,从他身边走过,走向走廊尽头。
她的脚步坚定平稳,没有留恋。
顾承安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一点都影响不到她了。
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已经将他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剥离了出去。
就在这时,顾承安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京城号码。
顾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小顾吧?我是赵平。”
顾承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平,赵老!
“赵,赵叔叔,您好!”顾承安的声音变得恭敬。
“我不好。”赵老的声音带着不悦。
“我听说,你们海市机械厂,现在官僚主义很严重啊。”
“连我们军工项目的重点材料,都能被一张小小的预审章给卡住。”
“小顾啊,你父亲当年可不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赵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顾承安的心上。
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赵叔叔,这是个误会,我们内部管理出了点问题,我保证”
“我不想听你的保证。”赵老打断了他。
“我只看结果。”
“沈微微同志,是秦老和我亲自点将请来的核心专家,她在海市期间,如果工作上再受到任何非技术原因的阻碍。”
赵老顿了顿,变得严肃。
“小顾,我希望你明白,这不仅仅是影响一个项目。”
“这是在影响我们整个华夏的国防事业。”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你们海市机械厂,担得起吗?”
电话被挂断了。
顾承安握着手机,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久久无法动弹。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和沈微微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隔着一个白月华那么简单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和一片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广阔星空。
顾承安想起白启明曾经对他说过,要帮他管教一下沈微微。
他当时默许了。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沈微微依旧是那个需要他保护,可以被他掌控的妻子。
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可笑无知。
顾承安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悔意。
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顾承安没有再去敲那扇门。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顾承安转身,走向厂长办公室。
他知道,有一场风暴,正在等着他。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顾承安更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当初那个无足轻重的默许,将会让他以及他身后的顾家,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个曾经被他亲手推开的女人,如今已经站在了他必须仰望的地方。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再也没有追上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