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被一把钝刀从水底猛地切割,林秀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如利刃般刺痛她的神经。土腥味、柴火灰烬气,还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儿,混杂在一起,像一股无形的潮水,狠狠地撞进她的鼻腔。她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灰扑扑的土坯墙,墙角堆着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杂物,屋顶的椽子黑黢黢的,挂着一绺绺蛛网。
这不是她的公寓。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赶项目熬了通宵,眼前一黑……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芦苇席,硌得骨头生疼。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手脚酸软得不像自己的。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蓝布被子,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醒了?”一个干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醒了就收拾收拾,你张婶子一会儿就来领人。别磨蹭,家里等米下锅呢。”
林秀循声望去,炕沿边坐着个瘦小的妇人,穿着藏青色偏襟褂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紧的髻,脸色黄黄,眼角嘴角都是深刻的纹路。妇人手里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针线穿过粗布,发出“哧啦哧啦”的闷响。
这声音,这面容……林秀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不是她只在泛黄的老相册里见过的太奶奶吗?年轻时的太奶奶!
她喉咙发干,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视线转动,落在妇人脚边一个简陋的竹编篮子上,篮子里铺着旧棉絮,一团小小的、用褪色红花布包裹的襁褓安静地躺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眼睛闭着,小嘴微微嚅动。
婴儿?谁的?
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伴随着潮水般的陌生记忆碎片,狠狠砸进林秀的脑海。
林招娣,二十岁,槐花沟老林家的三闺女。下面一个弟弟是宝贝疙瘩,上面两个姐姐早已出嫁换彩礼。她留到二十,是因为爹娘想“卖”个更好的价钱。如今弟弟要说亲,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娘终于和隔着两个山头的张家洼一个老光棍说定了,用两袋粗粮、二十块钱,把她“嫁”过去。那老光棍听说都快四十了,脾气暴,前头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了的。
而篮子里这个婴儿……是村东头周家的遗腹子。周家男人去年修水库被石头砸没了,女人生这孩子时难产,也没熬过去。周家本家没人愿意要这拖油瓶,村里正发愁。不知怎的,她那爹娘为了多换半袋粮食,竟在跟张家的议亲里,硬把这婴儿也当“添头”塞了过去,美其名曰“过去就能当娘,省事了”。
今天,就是张家来领人的日子。领她,和这个还没满月的婴儿。
林秀,不,现在是林招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穿成太奶奶年轻时就够离谱了,开局就是被卖?还附赠一个奶娃娃?!
“发什么呆!”妇人,她此刻生理上的母亲,不耐烦地催促,手里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赶紧的,把脸擦擦,换身干净衣裳。那件红褂子,就你大姐出嫁时穿的那件,在箱子里。虽然旧了点,好歹是红的。”她顿了顿,看了眼篮子,“把那小崽也裹严实点,路上别吹了风。张家说了,一起接走。”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两只待处理的牲口。
林秀,不林招娣,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属于林秀的理智在尖叫,属于林招娣的悲苦和麻木在身体里弥漫。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灵魂,与五十年代初期一个即将被当作货物交换的农村女孩的身份,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她的身体里剧烈地碰撞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跑?这身体虚得直打晃,外面是人生地不熟的山沟沟,能跑哪里去?反抗?记忆里爹娘的藤条和冷漠的眼神让她骨头发冷。认命?像原主可能选择的那样,浑浑噩噩嫁过去,重复千百年来无数农村女性的悲惨轨迹?
不。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点属于林招娣的怯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的光。她成了林招娣,但她还是林秀。上辈子加班加点能从零做到项目主管,这辈子开局一把烂牌,难道就要认输?
改写历史?她看着篮子里那个一无所知、命运同样被随意摆布的小婴儿——一个同样无辜的弱小生命——一股极其荒谬又无比坚定的力量涌了上来。
就从今天开始。
“娘,”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给我点吃的。我饿,没力气。”
妇人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她皱了皱眉,想斥责,但对上女儿黑沉沉的眼珠,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嘟囔了一句“事儿多”,还是起身,从角落瓦罐里摸出小半个黑乎乎的杂面窝头,递过来。
林招娣接过来,慢慢啃着。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但她一口一口,吃得极其认真。食物化成微弱的热流,支撑着这具虚弱的身体。她需要力气。
吃完窝头,她没去拿那件所谓的“嫁衣”。只是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半旧的灰布衫子,扣好每一个扣绊。然后,她走到篮子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团柔软的襁褓抱了起来。
真轻。小小的一团,带着奶娃娃特有的温热。小家伙似乎被惊动,皱了皱鼻子,眼皮动了动,却没醒。林招娣低头看着他,心情复杂到无法形容。这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抛弃的无辜生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成为这个小生命的依靠。
她用手臂稳稳托住他,另一只手拉过红花布的一角,仔细盖住他的小脸,只留一点呼吸的空隙。
“走吧。”她对站在门口等着的“娘”说。
妇人打量了她几眼,总觉得这闺女今天有点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又说不上。她撇撇嘴,转身往外走:“跟上。你爹和张婶子在村口等着呢。”
所谓的村口,不过是几棵老槐树下的一片空地。黄土路崎岖地伸向大山深处。一个干瘦黝黑、叼着旱烟袋的男人蹲在树下石头上,那是林招娣生理上的父亲。旁边站着个穿着略整齐些的蓝布衫、颧骨很高的中年妇女,正不耐地张望着,应该就是张家洼来的张婶子。
见她们过来,张婶子的目光像秤一样在林招娣身上掂了掂,尤其在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婴儿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扯出个笑模样:“来了?那就走吧,路远,赶早不赶晚。”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林父。
林父接过,捏了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迅速揣进怀里。整个过程,没看林招娣一眼。
“招娣啊,去了张家好好过日子,听你男人的话。”林母干巴巴地交代了一句,同样没看她,眼神飘忽。
林招娣抱着婴儿,站在初春尚且寒凉的风里,看着这对给了她生命又即将把她推入火坑的男女,心里最后一丝属于原主的温热也散尽了。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张婶子转身就往山路上走。林招娣抱紧怀里的襁褓,迈开了步子。脚下的土路硌脚,身上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寒风,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不安,轻轻哼了一声。
她低下头,用脸颊碰了碰襁褓,低不可闻地说:“别怕,有我在。”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层叠的、光秃秃的山峦,望向这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黄土路。阳光刺眼,她却眯起了眼,眸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在燃烧。
“从今天起,我和这个家再无瓜葛。” 林招娣在心里默默念道,声音坚定而决绝。她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这个所谓的“家”,但她不再留恋。这里只有冷漠和算计,没有一丝亲情。
养夫?种田?赚钱?致富?
路得一步一步走。但第一步,她迈出去了,带着这个无辜的小生命,离开了这个所谓的“家”。
前路茫茫,山道崎岖。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眼。
林招娣攥紧了抱着婴儿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疼,却让人清醒。
走吧。她对自己,也对怀里一无所知的小生命说。
改写历史,就从这第一步,从这凛冽的春风和漫天的尘土开始。前方的路虽然未知,但她知道,每一步都将是她命运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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