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被林骁用红笔颤抖着圈出的那个日期，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今天是晓晓的五岁生日。
往年的这一天，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叶柔会提前好久开始准备，彩色的气球，定制的卡通蛋糕，满屋子飘香的拿手好菜，还有堆成小山的礼物。林骁则会早早下班，化身孩子王，陪着晓晓和昊昊疯玩，在点燃蜡烛的那一刻，和叶柔一起，微笑着看女儿闭上眼，虔诚地许下愿望。
而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清晨，林骁看着女儿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心头如同压着巨石。他蹲下身，抚摸着晓晓打着石膏的手臂，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晓晓，生日快乐。爸爸晚上一定早点回来，给你带一个最大最漂亮的蛋糕，好不好？”
“真的吗？”晓晓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落入了星辰，“爸爸不许骗人！我要有艾莎公主的蛋糕！”
“好，艾莎公主。”林骁郑重承诺，心里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知道，今天“云顶”项目的最终复核报告必须提交，赵志鹏绝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一整天，林骁都如同在钢丝上行走。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与复杂的结构数据和赵志鹏时不时抛来的“关切”询问作斗争。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吃午饭的邀请，一边啃着冰冷的三明治，一边争分夺秒地核对最后几个关键参数。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中流逝。眼看距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复核报告也接近尾声，林骁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下午四点，他准备保存文档，最后检查一遍就提交时，赵志鹏端着一杯咖啡，慢悠悠地晃到了他的工位旁。
“骁哥，忙着呢？”赵志鹏笑容可掬，目光却扫过林骁的电脑屏幕，“‘云顶’的报告快好了吧？周经理刚还问我进度呢。正好，我这里刚收到甲方一份新的补充技术要求，有几个细节可能需要同步更新到你的报告里，不然怕后续对不上。”
他说着，将几张打印纸“轻轻”放在了林骁的键盘上。
林骁的心猛地一沉。他拿起那几张纸快速浏览，所谓的“补充技术要求”涉及好几处核心数据的微调，虽然改动不大，但意味着他几乎要重新核算和修改报告的三分之一内容！
这绝不是巧合！
赵志鹏是算准了时间，在他即将完成时，来给他致命一击！
“志鹏，这些内容”林骁试图挣扎。
“哎呀，骁哥，我知道你急着下班，”赵志鹏打断他，语气带着虚伪的体谅，“听说今天是你女儿生日？但工作要紧啊，甲方的要求就是圣旨，耽误了项目，谁也担待不起，你说是不是？周经理那边，还等着呢。”
他故意抬出了周经理和甲方，像两座大山，堵死了林骁所有的退路。
林骁看着屏幕上几乎完成的报告，又看了看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补充要求，最后，眼前浮现出晓晓早上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翻涌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但他不能爆发，他甚至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为了这份工作，为了那个艾莎公主的蛋糕，他只能忍。
“我知道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
赵志鹏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啦，骁哥。”然后施施然离开。
林骁颓然坐回椅子，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石像。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给岳母发了一条信息：
“妈，临时有紧急工作，麻烦您去接一下孩子，再带晓晓去楼下蛋糕店，选一个她最喜欢的蛋糕，多少钱都可以。我尽快回来。”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又一次失约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煎熬的、与时间赛跑的重复劳动。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个离开，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个孤独的困兽，拼命追赶着永远也赶不上的进度。
当他终于将修改好的报告发送出去，关上电脑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半。
他几乎是冲出了办公楼，跑到最近还开着门的甜品店，买下了橱窗里最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廉价的奶油蛋糕，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一个塑料小公主，完全不是晓晓想要的艾莎。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岳母已经回去了。沙发上，晓晓抱着叶柔常盖的那条米色针织毯，蜷缩着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旁边的昊昊也靠在沙发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而餐桌上，没有他承诺的“最大最漂亮的蛋糕”。
只有一个小小的、用五颜六色橡皮泥精心捏成的“蛋糕”。
旁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是晓晓用彩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爸爸，生曰快叻。
我的愿望是：希忘爸爸不再辛苦。”
（她把“日”写成了“曰”，把“乐”写成了“叻”，把“希望”写成了“希忘”）
看着那个粗糙却充满心意的橡皮泥蛋糕，看着那行充满了错别字却无比真挚的愿望，林骁手中的那个廉价奶油蛋糕，“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走到餐桌前，拿起那张纸，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行字。
“希忘爸爸不再辛苦”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餐桌前。他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孩子。
但那无声的恸哭，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加绝望，更加令人心碎。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
可原来，他所有的辛苦和艰难，早已被那个只有五岁的、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要艾莎公主，不要漂亮蛋糕。
她唯一的生日愿望，只是希望她的爸爸，不再那么辛苦。
不知过了多久，林骁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放在了他抽动的背上。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晓晓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站在他身边，用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拍着他，就像他以前拍着她入睡那样。
“爸爸，”晓晓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顿了顿，用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补充道：
“所以，我把它写在纸上，这样神仙阿姨（她指的是妈妈）就能看到，她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林骁猛地将女儿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吻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咸涩的泪水滑进嘴角，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嗯爸爸知道了”
“神仙阿姨一定会看到的”
在这个没有蛋糕、没有歌声的深夜生日里，林骁破碎的心脏，却被女儿那个写满错别字的愿望，笨拙而温柔地，重新粘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