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暗流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那个小小的移动硬盘，此刻正安静地锁在他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却仿佛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他没有急于行动。官场之上，冲动是魔鬼，尤其是手握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证据时，更需谋定而后动。首先，他要确保刘健的安全。他通过沈笑的关系，联系了一家与外省有业务往来的环保科技公司，以“急需技术人才”的名义，将刘健暂时安排过去进行“短期技术支援”，地点保密，切断了赵宏发可能进行报复的直接路径。
处理完刘健的事情，陈默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应对眼前的双重危机上。他深知，审计和环评是明枪，必须正面招架，而青林县的证据，则是暗箭，需要在最关键时刻射出。
他仔细梳理了沈笑发来的关于国家优化营商环境专项整治行动的精神解读和相关案例。其中，“清理规范涉企评估、检查事项”、“治理选择性执法、任性执法”、“打破‘红顶中介’垄断”等表述，让他眼前一亮。这阵“东风”，来得正是时候。
随后，他闭门谢客，花了一下午时间，字斟句酌地起草了一份《关于江州经开区产业引导基金运行及芯辰科技项目推进过程中遇到若干问题的简要汇报》。报告以经济发展局的名义撰写，客观陈述了基金运作遵循内部流程、市场调研先行以优化制度设计的合理性，以及芯辰科技环评过程中遇到的“超出常规技术规范和合理时限要求”的困境。通篇没有一句抱怨和指责，而是将问题上升到“探索产业金融创新、优化营商环境实践中所遇共性挑战”的高度，并巧妙引用了国家层面最新政策精神作为依据，暗示基层执行与顶层设计之间存在的温差。
报告完成后，他首先呈送给郑国锋审阅。
郑国锋看得很快，锐利的目光在纸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陈默脸上，手指点了点报告：“措辞很老练，火候把握得不错。既说明了情况，又没留下任何给人攻击的口实。特别是引用上级精神这一点，很好。”他沉吟片刻，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情况属实，请转呈市委办、市府办阅处”的意见，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拿去吧，按程序报上去。”郑国锋将报告递还给陈默，语气深沉，“上面能不能看到，看到后重不重视，就看造化了。我们这边，不能停。审计的问题，你要亲自跟进，确保每一个质询都有理有据有节地回应清楚，不能留下任何尾巴。环评那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亲自去一趟市环保局，找他们分管环评的副局长，当面沟通。态度要诚恳，道理要讲透，困难也要摆明。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明白，书记。”陈默接过报告，心领神会。郑国锋这是让他明暗两条线同时推进。报告是“借势”，是向上寻求政治层面的支持；而亲自去环保局沟通，则是试探对方底线，同时也是为可能的后续动作积累情报。
从郑国锋办公室出来，陈默立刻安排将报告通过管委会办公室正式渠道上报。同时，他让何卫东继续紧盯审计组的动态，任何新的质询必须在第一时间汇报并组织材料回应。
第二天一早，陈默带着产业发展科的一名老科员，直接驱车前往市环保局。他事先没有预约，玩的就是一个“突然袭击”，打乱对方可能预设的应对节奏。
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宝军的办公室门口，陈默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被秘书请进去。马宝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正伏案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小陈科长来了？坐。”
陈默也不在意，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等待着。他认得马宝军，此人与之前被边缘化的马文明同姓，虽无明确证据表明有亲属关系，但在之前的青林县事件调研中，马宝军的态度就颇为暧昧。
过了五六分钟，马宝军才放下笔，抬起头，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不好意思，手头有点急事。陈科长今天来，是为了芯辰科技的环评吧？”
“马局明鉴。”陈默态度谦逊，“芯辰科技是我们经开区重点引进的集成电路设计企业，对完善我们区的产业链至关重要。项目方对环评工作非常重视，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按照要求进行准备。只是最近提出的几点补充要求，比如关于十七种稀有金属元素的迁移路径模拟，技术实现难度极大，国内有资质的检测机构都很少，周期也很长。我们担心会严重影响项目开工进度，进而影响整个产业集群的布局。所以想当面向马局汇报一下困难，看看能否在依法依规的前提下，寻找一个更切合实际的技术解决方案？”
马宝军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陈科长，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环保工作是红线，是底线，容不得半点马虎。现在社会对环境污染问题高度关注，我们严格把关，既是对企业负责，也是对人民群众负责。技术要求高，说明这个项目可能存在潜在环境风险，我们更要慎之又慎。程序和时间，必须为质量和安全让路嘛。”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陈默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马局说得对，环保是基本国策，我们必须坚决执行。只是，我们查阅了近期省内同类半导体设计项目的环评批复案例，类似规模和技术路线的，都未曾要求进行如此全面且超前的稀有金属迁移路径模拟。这是否存在……标准不统一的问题？我们担心，过于严苛的要求，可能会传递出不好的信号，影响其他潜在投资者对江州营商环境的判断。”
他巧妙地抛出了“标准不一”和“营商环境”两个点，试图施加压力。
马宝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每个项目具体情况不同，地理位置、敏感目标、工艺细节都有差异，环评要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芯辰科技选址靠近规划中的湿地保护区边缘，我们提高评审标准，是职责所在。至于营商环境……”他拖长了语调，“优化营商环境不等于降低环保门槛，这个道理，陈科长应该明白。”
谈话陷入了僵局。马宝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态度。
陈默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对方是铁了心要卡住这个项目。他站起身，依旧保持着礼貌：“既然这样，我们尊重环保局的评审要求，会尽快督促企业寻找符合条件的机构，开展相关模拟工作。只是希望流程能尽量加快，时间不等人。”
“只要材料齐全、符合要求，我们自然会按程序加快办理。”马宝军也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离开环保局大楼，坐进车里，陈默的脸色沉了下来。马宝军的强硬态度，印证了他的猜测，环评卡壳绝非技术原因，而是人为设置的障碍。对方甚至懒得过多掩饰。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对策时，手机响了，是李国栋打来的。
“陈默，报告市委办收到了，老板（赵强书记）看了。”李国栋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但带着一丝振奋，“老板当时没说什么，但在下午召开的全市经济形势分析座谈会上，他脱稿讲了将近十分钟，重点强调‘要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优化营商环境’，‘坚决整治部门本位主义、铲除吃拿卡要的土壤’，‘对打着合规旗号、行推诿刁难之实，影响重大项目落地的行为，要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虽然没有点名，但参会的人都听得出来有所指。散会后，市府办和环保局的领导脸色都不太好看。”
陈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借势成功了！赵强书记的发声，等于给了他们一把尚方宝剑。
“国栋兄，太感谢了！”陈默由衷说道。
“别谢我，是你的报告写得恰到好处，时机也抓得准。”李国栋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不过，光有上面的声音还不够，下面需要有实际的突破口。审计那边，你们要确保万无一失。环评这边……光靠等不行。”
“我明白。”陈默目光闪动，“刚从环保局出来，马宝军副局长态度很坚决。”
“马宝军……”李国栋沉吟了一下，“他以前和马文明走得很近。林朝阳出事，他估计也心惊胆战，现在跳出来，未必是主谋，但肯定是关键的执行者。要想办法让他感受到压力，或者……找到让他无法再执行下去的理由。”
挂断电话，陈默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压力？理由？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那把钥匙能打开他办公桌抽屉里的那个移动硬盘。
也许，是时候让这把“暗箭”见见光了。但不是直接射向环保局，那样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也未必能一击致命。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青林县的证据，关联的是林朝阳和赵宏发。而林朝阳的倒台，必然牵扯到他在市里的一些关系网。马宝军，是否也在这张网里？即便不在，通过彻查林朝阳案余孽，也能在全市范围内形成一次政治生态的“净化”风暴，足以让很多像马宝军这样心怀鬼胎的人收敛锋芒。
他需要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渠道，将证据送出去。直接交给市纪委？效率最高，但不确定因素也多，难保纪委内部没有对方的人。通过李国栋转交赵强书记？政治上是安全的，但程序上可能绕得太远。
他忽然想起了那位只闻其名、连面都没见过的周老。周老的秘书曾经评价他“可造之材，然棱角稍显，需磨砺”。这说明周老在关注他。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将证据直达周老这个层面，由省里介入，那么掀起的风暴将更为彻底，也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市一级的干扰。
但这需要极其谨慎的操作，一个不慎，就可能被视为越级上报，犯下大忌。
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省报的沈笑。
“陈默，有个情况你可能感兴趣。”沈笑的声音带着一丝记者特有的兴奋，“我们报社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有一些关于青林县宏发矿业涉嫌长期数据造假、以及其与已落马的林朝阳存在不正当利益往来的线索，虽然不完整，但指向性很明确。发件人声称还有更完整的证据，但担心安全。你说，这会不会是……”
陈默心中剧震。刘健？还是另有其人？但无论如何，这表明青林县的问题已经捂不住了，有人想在媒体上引爆它！
“邮件内容核实了吗？”陈默沉声问。
“正在核实，但从已有线索看，可信度不低。我们领导的意思，可以先做内参，但如果证据链能补齐，不排除公开报道的可能。”沈笑说道，“这对你那边，会不会有影响？”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媒体介入，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能迅速形成舆论压力，推动上级重视，坏处是可能打乱他的部署，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控。
但事已至此，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笑笑姐，”陈默深吸一口气，“内参可以照常做。关于更完整的证据……我这边，或许有点线索。但需要时间确认。在你们公开报道之前，能否先跟我通个气？”
“没问题。”沈笑答应得很爽快，“你自己也小心，这事水深。”
放下手机，陈默靠在后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山雨欲来风满楼。
青林县的旧账，以这种方式被重新翻起，是他始料未及的。但这也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将硬盘里的证据，通过更合理、更安全渠道递上去的机会。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国栋的电话。
“国栋兄，有紧急情况。关于青林县宏发矿业和林朝阳案，可能出现了新的重大线索，并且省报已经关注到了。我认为，需要立即向赵书记做一次专项汇报……”
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将刘健提供的证据，连同省报关注的情况，一并作为紧急事态，通过李国栋这条最可靠的渠道，直接汇报给赵强。由市委书记来定夺下一步的方向，这是最稳妥，也最符合程序的选择。
破局之刃，已然出鞘。接下来的，将是一场席卷江州官场的风暴。而处于风暴眼中的陈默，必须稳住心神，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