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两天，陈默几乎足不出户，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那份关于“特色工艺集成电路产业集群”方案的完善中。他借鉴未来十几年中国半导体产业发展的经验教训，结合经开区现状，将原本只是一个初步构想的思路，细化成了一份数据翔实、论证严密、步骤清晰的可行性报告。
报告中，他不仅详细分析了全球及国内半导体市场格局、技术发展趋势，精准预判了成熟制程芯片的巨大市场潜力，还具体规划了产业集群的空间布局、重点引进的配套企业类型、与江州大学合作的具体模式（包括共建实验室、定向培养研究生、设立博士后工作站等），甚至对区级产业引导基金的规模、资金来源、运作模式和风险控制都提出了初步设想。
这份报告的专业程度和前瞻性，远超一个普通副主任科员所能达到的水平。陈默在撰写时，有意控制着分寸，将一些过于超前的判断隐藏在合理的逻辑推导和市场分析之下，使其既显得惊艳，又不至于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周一上午，经开区管委会三楼会议室，智能制造产业园项目推进会准时召开。
会议由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周耀光亲自主持，几位副主任、相关局办负责人，以及经济发展局项目相关的人员参加。林朝阳坐在周耀光左手边，神色严肃。陈默作为方案汇报人，被安排在了靠近会议室末端的位置，与何卫东等人坐在一起。
会议先由招商部门的同事汇报了与“芯辰科技”最新一轮接触的情况，依旧僵持不下，对方在土地价格和税收减免年限上毫不松口，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轮到经济发展局汇报时，林朝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关于智能制造产业园的下一步推进思路，局里新来的陈默同志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整理了一份报告。今天让他给大家汇报一下，抛砖引玉，大家都听听，看看有没有启发。”
他将“不同的想法”和“抛砖引玉”几个字咬得稍重，既点明了这是陈默的个人意见，又暗示其不一定成熟，为自己留足了回旋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末座的陈默身上。好奇、审视、怀疑、漠然……各种眼神交织。周耀光是一位五十多岁、面容儒雅但目光深邃的领导，他扶了扶眼镜，平静地看向陈默，做了个“开始吧”的手势。
陈默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将u盘插入电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次在这种场合汇报的些微紧张，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开始了他的汇报。
他没有急于抛出自己的核心观点，而是先从全球半导体产业格局切入，用数据和图表清晰地展示了先进制程与成熟制程不同的市场定位、投资风险和发展前景。他的分析逻辑严密，引用的数据权威，很快吸引了与会者的注意力。
“……因此，我们认为，盲目追逐最先进的制程，对于‘芯辰科技’这类处于成长期的企业而言，可能意味着巨大的技术风险和财务陷阱。而立足于市场需求更为广阔的成熟制程，率先实现规模化、高良品率的生产，才是更稳健、更可持续的发展路径。”陈默抛出了他的核心论断。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声。这个观点，与目前主流追捧“高精尖”的招商思路确实大相径庭。
“基于这个判断，”陈默切换ppt，展示出他的核心方案，“我们经开区在引进‘芯辰科技’时，谈判策略应该从被动满足其不合理要求，转变为主动引导其调整发展战略，并以此为契机，打造一个围绕‘特色工艺集成电路’的产业集群……”
他接着详细阐述了产业集群的规划构想、配套企业引进方向、产学研平台搭建方案以及产业引导基金的设立思路。他的汇报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既有宏观视野，又有微观操作，将一个看似宏大的构想，分解成了一个个可执行、可落地的具体步骤。
整个汇报过程持续了约四十分钟。当陈默说完最后一句话，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不少人脸上都带着震惊和思索的神情。就连坐在主位的周耀光，也放下了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哗——”
片刻后，周耀光率先鼓起了掌，虽然不算热烈，但足以打破沉默。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人从思考中回过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台上那个年轻的干部。
“思路很新，也很大胆。”周耀光开口了，语气平和，“跳出单个项目的局限，从构建产业生态的角度来谋划发展，这个站位很好。里面提到的一些具体措施，比如产学研合作、产业基金，也很有参考价值。”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陈默心中微动。
然而，周耀光话锋随即一转：“不过，陈默同志，你的这个方案，实施起来难度不小啊。引导企业调整战略，谈何容易？配套企业的引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产业基金更是涉及真金白银，需要严格的论证和审批。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周主任，困难确实存在。”陈默不卑不亢地回答，“但正因为有困难，才更需要我们提前谋划，系统推进。我们可以将长远目标分解为阶段性任务，比如，近期集中力量与‘芯辰科技’进行深度沟通，传递我们的产业生态理念；同时，启动对1-2家关键配套企业的接触；产学研平台可以先从共建联合实验室做起，由易到难，逐步深化。”
他的回答再次体现了清晰的思路和务实的态度。
周耀光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将目光投向林朝阳：“朝阳主任，这是你们局里拿出的方案，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林朝阳身上。
林朝阳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周主任，陈默同志的这份报告，确实花了心思，视野也很开阔，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值得肯定。”
他先扬后抑，这是惯常的手法。
“但是，”果然，林朝阳的转折来了，“我认为，这个方案过于理想化，低估了现实操作的复杂性。首先，‘芯辰科技’是否愿意接受我们对其技术路线的‘指导’？这很可能引起对方的反感，导致谈判直接破裂！其次，打造产业集群需要时间，而市里对产业园的进度要求非常紧迫，我们等不起。最后，产业基金涉及资金规模巨大，审批流程漫长，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认为，当前最务实、最有效的方法，还是集中精力攻克‘芯辰科技’，在土地和税收政策上，我们可以再研究，看看有没有更大的让利空间，或者通过其他方式（如配套公寓、子女入学等）增强吸引力。先把龙头企业引进来，再慢慢图谋配套，这才是稳妥之策。”
林朝阳的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追求短期政绩和显性指标的官员想法——先不惜代价把“大象”引进来，至于后续的生态和可持续发展，可以慢慢再说。
“林主任的意见很务实。”分管招商的副主任钱斌附和道，“‘芯辰科技’这块牌子太重要了，我们必须拿下。陈默同志的方案可以作为长远参考，但眼下，还是要以推动项目落地为第一要务。”
另一位副主任也表达了类似看法。
会议的风向，似乎又偏回了林朝阳那边。
陈默心中冷笑，林朝阳这是要用“务实”和“效率”来打压他的“理想”和“长远”。他正准备开口反驳，一直沉默的何卫东却突然说话了。
“周主任，各位领导，我谈点个人看法。”何卫东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我觉得陈科长的方案和林主任的思路，并不完全矛盾，甚至可以结合。我们一方面可以继续与‘芯辰科技’保持接触，探寻在现有框架下合作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可以同步启动陈科长方案中那些具备操作性的前期工作，比如针对性地搜集配套企业信息，与江州大学进行初步接洽等。这叫‘两手准备，双线推进’。毕竟，就算最终与‘芯辰科技’谈不成，我们打造特色集成电路产业集群的方向本身，也可能是经开区产业升级的一条出路。”
何卫东这番话，看似调和，实则是在为陈默的方案争取生存空间，将其从“替代方案”降格为“备选方案”或“并行探索”，削弱了林朝阳“二选一”的立论基础。
陈默有些意外地看了何卫东一眼，对方却目不斜视，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
周耀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显然在权衡。片刻后，他做出了决断：
“今天的讨论很有意义。陈默同志的方案，提供了新的视角和长远的谋划，值得深入研究和完善。朝阳同志的意见，立足于当前实际，强调了项目落地的紧迫性。何卫东同志的建议，体现了工作的灵活性。”
他总结道：“这样吧，经济发展局牵头，成立一个项目推进专班，朝阳同志任组长。专班下面可以设两个小组，一个由招商口的同志负责，继续主攻‘芯辰科技’的谈判，策略上可以更灵活一些；另一个小组，由陈默同志负责，重点研究完善这个产业集群方案，并着手开展一些前期可行性研究和资源对接工作。两条线同时推进，定期向我汇报进展。”
这个安排，可谓平衡之术。既没有否定林朝阳的主导权，又给了陈默一定的独立操作空间，让他可以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何卫东的“双线推进”建议被采纳，陈默的方案算是初步立住了脚，虽然只是作为“研究”和“预备”路线。
“是，周主任。”林朝阳面无表情地应承下来。
“明白，周主任。”陈默也立刻表态。
散会后，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林朝阳走过陈默身边时，脚步略微一顿，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难明，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了。
何卫东走过来，笑着对陈默说：“陈科，恭喜啊，周主任肯定了你的思路。以后咱们在一个专班，多沟通。”
“还要多向何科长请教。”陈默客气地回应，心中对何卫东的立场和意图，画上了一个问号。
他知道，周耀光的平衡安排，只是暂时缓和了矛盾。林朝阳绝不会轻易放弃主导权，更不会坐视自己这个“异类”凭借一套新思路脱颖而出。项目推进专班，看似给了他平台，实则将他放在了更明显的靶位上。接下来的工作，将是真正的考验，他不仅要做出成绩，还要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暗箭。
经开区的第一场公开较量，他以方案的新颖和前瞻性赢得了周耀光的注意和有限的授权，但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了林朝阳等人的对立面。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他需要尽快在“研究”这条线上，拿出更具说服力的阶段性成果，才能巩固这来之不易的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