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经济技术开发区位于主城区东南方向，距离市中心约二十公里。陈默搭乘的公交车穿行在逐渐开阔的道路上，两侧的景观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为在建的工地、整齐的标准化厂房以及偶尔掠过的、挂着耀眼logo的企业大门。一种与市政府大院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而又略显粗粝的气息扑面而来。
经开区管委会办公大楼是一栋崭新的十层建筑，玻璃幕墙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比市府办大楼多了几分现代感和企业化的效率感，但门口森严的门岗和悬挂的国徽，依旧昭示着这里的权力属性。
陈默在门卫处履行了严格的登记手续，才得以进入大楼。大厅宽敞明亮，光可鉴人，来往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电话铃声、交谈声、打印机嗡鸣声交织在一起，氛围确实比市府办快了几个节拍。
他按照指示牌来到五楼的经济发展局。局办公室占了大半层楼，开放式工位与独立办公室结合，装修风格简洁实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感——这是招商任务、经济指标和项目进度压力共同作用下的产物。
陈默向局办公室主任报到。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精干利落的女同志，姓孙，她对陈默的到来似乎早已接到通知，态度客气但带着公事公办的效率。
“陈默同志，欢迎。你的工位已经安排好了，靠窗那个。”孙主任指了指开放办公区的一个位置，“林主任交代过，你先熟悉一下局里的基本情况和我们经开区的主要产业规划、重点项目清单。相关资料我已经让人放在你桌上了。”
“谢谢孙主任。”陈默点头致谢，走向自己的工位。
工位整洁，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摞半尺高的资料。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翻开第一本资料，一个略带热情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
“新来的同事？陈默是吧？欢迎欢迎！”
陈默抬头，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出头、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子站在旁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向他伸出手。这人给人一种精明外露、善于交际的感觉。
“你好，我是陈默。”陈默起身与他握手。
“何卫东，局里的项目科长。”男子自我介绍，语气熟络，“早就听说市府办有位青年才俊要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以后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多多关照啊。”
何卫东？陈默心中微动。记忆匣提示词里提到，何卫红是他未来在经开区的重要助力，这位何卫东是巧合，还是……他不动声色地笑道：“何科长客气了，我初来乍到，很多地方要向你们老同志学习。”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嘛！”何卫东笑着，压低了一点声音，“咱们林主任对工作要求高，节奏快，你慢慢就习惯了。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
他看似热情地指点了几句，比如食堂位置、茶水间在哪里，然后才转身离开。
陈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这位何科长，是单纯的热情，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试探，或者代表了局里某一种势力对他的初步接纳？在情况未明之前，他决定保持观察。
他沉下心来，开始翻阅那厚厚一摞资料。经开区的发展规划、产业布局图、重点企业名录、在建重大项目进度表、历年经济指标统计……信息量巨大。他凭借来自未来的宏观视野和对经济规律的深刻理解，快速吸收、分析着这些信息，并与脑海中的“未来记忆”相互印证。
他发现，经开区的发展势头确实迅猛，但也存在隐忧：产业结构偏重传统制造业，高新技术产业占比不足；部分引进项目质量不高，存在圈地嫌疑；基础设施建设跟不上项目落地速度；尤其是，在环保准入和安全生产监管方面，资料显示的标准和执行情况，似乎存在一些“灵活”处理的空间。这大概就是李国栋提醒他要“守住底线”的领域。
下午刚上班，孙主任过来通知：“陈默，林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重头戏来了。陈默整理了一下衣着，深吸一口气，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标着“副主任：林朝阳”的办公室。
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入。
林朝阳的办公室比李国栋的还要宽敞一些，装修风格更显现代，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是一排装满书籍和奖杯的柜子。林朝阳本人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合体的藏蓝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浓密，梳着背头，眼神锐利，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决策位置形成的自信和压迫感。他正在看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陈默身上。
“林主任。”陈默恭敬地问好。
“陈默同志，来了。”林朝阳放下文件，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语速偏快。
陈默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姿态不卑不亢。
“李处长之前跟我打过招呼，说给我派了位得力干将。”林朝阳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审视着陈默，“你在市府办的表现，我也略有耳闻。青林县那边，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啊。”
他话里有话，既点了李国栋的关系，又提到了青林县这个敏感话题，显然是在试探陈默的态度和底细。
“林主任过奖了。在市府办主要是学习，在青林县也只是按照调研要求了解情况。还有很多不足，需要到经开区这样的实战平台来锻炼提高。”陈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个人表现归功于组织和任务要求。
林朝阳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经开区，是全市经济发展的引擎和主战场。我们这里，不养闲人，也不讲空话套话。一切拿项目说话，拿指标说话，拿实实在在的gdp和税收说话！经济发展局，更是冲锋在一线的核心部门。”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强烈的目标导向和功利色彩：“我不管你过去怎么样，到了我这里，就要适应经开区的节奏和规矩。要敢于闯，敢于试，敢于承担责任！有时候，为了发展，为了大局，必要的灵活性和变通，也是需要的。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番“就职训话”，几乎赤裸裸地表明了他的价值取向——经济发展高于一切，甚至可以为此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规则和底线。
“我明白发展是第一要务。”陈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而坚定，“我会尽快熟悉业务，全力以赴开展工作。同时，也会牢记各项法律法规和政策红线，确保在规范的轨道上推动发展。”
他巧妙地强调了“规范”二字，既是表态，也是划清自己的原则界限。
林朝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的笑容不变：“好，有这个觉悟就好。具体工作，孙主任会给你安排。我们经开区，正在全力推进‘智能制造产业园’的落地，这是今年市里的头号工程，也是我们局现阶段的工作重心。希望你尽快进入角色，做出贡献。”
他又看似随意地问了几句陈默对经开区初步印象，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走出林朝阳的办公室，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直接领导对自己抱有很深的戒心，甚至隐隐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李国栋的关系，恐怕更与青林县那边有关。宏发矿业与林朝阳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这需要他小心求证。
回到工位，孙主任果然拿来一沓资料，是关于“智能制造产业园”的项目背景、规划方案以及当前面临的困难和推进计划。
“陈科，这个项目是林主任亲自抓的，目前卡在几家重点目标企业的引进上，特别是龙头企业‘芯辰科技’的谈判，陷入了僵局。林主任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发挥在市府办接触面广的优势，看看有没有什么思路或者资源可以推动一下。”孙主任传达着林朝阳的指示，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看好戏的意味。
陈默心里明镜似的。这哪里是发挥优势，分明是林朝阳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芯辰科技”是国内半导体领域的后起之秀，引进难度极大，连林朝阳亲自出马都搞不定，让他一个刚来的副主任科员去碰，成功了是林朝阳领导有方，失败了就是他陈默能力不足，正好借题发挥。
而且，这类高科技企业的引进，涉及复杂的政策、技术、市场评估和利益博弈，绝非凭一点“市府办的人脉”就能解决。林朝阳此举，刁难的意味十足。
“好的，孙主任，我先熟悉一下项目资料。”陈默面色平静地接过资料，没有流露出任何为难情绪。
他坐在工位前，翻看着“芯辰科技”的介绍和谈判僵局的关键点——土地价格、税收优惠、人才政策、配套产业链……问题确实棘手。
但陈默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芯辰科技”……在他的未来记忆里，这家公司因为一次重大的技术路线选择失误和核心团队分裂，在两年后陷入了严重的经营困境，最终被另一家巨头收购。而他们目前坚持的某些谈判条件，恰恰是导致其后来困境的诱因之一。
这危机，对他而言，却是破局的契机。林朝阳想看他笑话，恐怕要失算了。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既要展现能力，又不能显得过于先知先觉。新的战场，第一场较量，已经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