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河接到消息那天,天还没亮透,楼道里的老灯泡一闪一闪,像有人在隔着空气喘气。
他迷迷糊糊被工友打来的电话吵醒,电话那头嘈杂,一群人在骂,说尾款又拖了,公司老板两天没露面,项目经理手机也关机了。
电话里那声音带着上火和惶急,像有人在咬牙硬撑,“长河,你不是跟他走得近吗,你去问问,你不是有他微信吗?”
刘长河坐在床沿,鞋都没穿,脚心踏在地砖上,冰凉。
他沉默半天,才回一句:“我问。”
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虚得像风口吹出来的。
屋里还留着昨晚饭后的汤味儿,弱而淡,和现实一点也接不上。
他拿过外套,扣子划过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空荡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把手机打开,点老板头像,头像还是几个月前那个咧嘴笑着站在新工地牌子前的照片,可消息发出去只有一个灰色的勾,没有回。
再点电话,提示关机。
他盯着屏幕的那一瞬间,背心有点发紧,像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他没再多想,直接出了门。
下楼时经过吴房东敞着半截的门,里面有锅气和轻响,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么早?”
他站在门口,手揣在口袋里,声音有点哑:“工地有事。”
她嗯了一声,没有多问,也没有拦,只是将屋里的那盏灯调亮一点,那光跟他没关系,却落在他背上,像谁在默默替他点了盏路灯。
巷子口的风很冷,深秋不下雪,却比冬天更硬,吹得脸疼。
他骑上旧电动车往工地赶,一路上车轮压过积着灰的路,发出“嚓嚓”的声。
城市早晨还没完全醒,路边塑料棚门半掩,卖早点的人在烧水,蒸汽冒得很高。
到了工地外头,铁门大开,一个保安都没,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的护角、断木条和斑驳的安全帽。
几辆车停在外面,人凑成团,骂声时起时落。
有人说老板跑了,有人说资金链断了,也有人说原本就不靠谱,这回彻底完了。
没人敢喊得太大声,因为喊破了就意味着真没了盼头。
刘长河挤进去,看见项目临时办公的集装箱门敞着,地上有几张翻倒的椅子,还有没有收走的外卖盒,塑料汤勺扣在纸盒里,油渍干成一层黏皮。
桌上柜子被人翻过,合同纸散在地上,风一吹就翻一页,有的被踩皱,有的沾着泥。
他想找点什么,哪怕是一条能追踪的线索,可越找越空,越空越像自己心里被掏了个洞。
有人在地上狠狠踹了个桶,把桶踢得滚到角落,又停下。
有人在说:“这回尾款至少三万,我卡里就剩几百块了。”
有人在说:“家里孩子上学的学费还等着。”
刘长河听着那些话,像听到水在往背后漫,他自己也有那尾款要拿,那是他这几个月在工地上日日夜夜扛砖、搬钢筋、上高架打膨胀螺丝、手被磨得裂口的对价。
他原本算过,那钱够他把欠的几笔浮动的账补一补,还能再留点过年。
现在一个口子被撕开,风直接吹进来。
有人提议去老板家堵人,有人说没用,跑了就是跑了。
有人开始哭,不响,低在嗓子眼里,像咽血。
刘长河没哭,他只是站着,脸僵,手里的指节像被扭紧。
他转头往里走,穿过还没完工的主楼,里面钢筋露着头,墙还没刷白,脚踩上去灰尘四散。
他走得慢,鞋底在混凝土上摩擦,每一步都像踩在空里。
他走到三楼的一处开口,那是之前他和工友一起安装外窗框的地方,窗口外头是条灰色长路,车不多,风大。
他靠着栏杆站着,想点烟,可他不会抽。
身上也没有。
只是那股子想点的劲往喉咙里顶。
他手伸进兜里摸了摸,只摸出一截干硬的生料带。
有人从背后喊他:“长河,你是跟老板打的多,你真不认识他家人?
他以前跟你说过啥没有?”
刘长河没回头,只说了句:“不知道。”
声音干硬得能碎。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所有那些曾以为有点靠谱、有点交情的话,在这一刻全变成虚的了。
他清楚老板平时言语多,笑得热络,拍肩、喝酒、说兄弟说信得过,可其实每句话里都带着退路,只是那时候大家都不想听清。
他忽然记起,前两周老板说过一句“最近钱卡着,项目验收慢,等上一批尾款下来就好了”,当时听着正常,现在想起来那句话本身就带着逃路的信号,只是大家都默认会撑过去。
人有时候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意承认要来的东西太冷。
中午散了,人都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有骂有怔有沉默。
有人点了烟,一根接一根,烟味在风里散得很薄。
刘长河眼睛盯着那烟头,看着它一点点亮又暗。
有人递给他一根:“抽不?”
他愣了一下,点头。
他把烟接在手里,手指笨,点火时火苗被风吹偏了,他捂着火,第二次才点着。
第一口呛得喉咙发紧,咳得眼睛酸,他没有停,第二口下去的时候,胸里像被什么狠狠划了一下,那下划得深,深到记忆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抽这根烟,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有点“长大了”的证据,又也许是为了让那种心里被掏空的感受有个物理疼痛来盖住一下。
但越抽越觉得不是烟味,是苦,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又不是被欺负的那种,而是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无奈。
下午他又去项目部附近的小旅店问,人都说昨天晚上就有人看到老板和一个背包男上车走了,车往南边去了。
有人说能追,有人说追到了又怎么样,报警没用,劳动仲裁要几个月,钱能不能拿回来还不一定。
大家说来讲去,其实都知道最后大概率是什么结果。
天渐渐阴,风更硬。
刘长河从工地绕到旁边堆料场,那地方堆着剩余的砖和废铁,原来他们午休时就在这堆砖上坐着吃馒头,他以前坐的位置还留着灰印。
他在砖堆边蹲下来,把烟头按在砖角,烟灰落下来,风一吹就散了。
他的手搁在膝盖上,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脑子里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家门口晒在院子里的老棉被、砖厂的灰、冬天夜里吹裂手的那个风、吴房东递过来的那碗豆腐汤、还有那封她儿子的信。
他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一直以为,只要肯干,总能把生活慢慢垒高一点,可这一刻他才真正懂,有的东西不是你扛就能扛住的,有的口会突然塌下来,把你摁在地上。
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慢慢站起来,手撑着砖堆站稳。
小路尽头有车灯亮起,一辆卡车慢慢开过去,轮胎压过碎石,声音低沉。
他看着那车灯远远地走了,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空。
像是世界在往前走,而他被落在这空地上。
他没有哭。
他只是把烟头捏灭,把手插回衣兜,往工地外走。
脚步不急,也不稳。
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得去到老板原来租的办公室看看,得去劳动局登记一下名字,得去问别人有没有别的活。
他一步一步走着,像走在一条没有灯的路上,但还是往前。
他走到路口的时候,风忽然停了一秒,空气像被谁按住。
他抬头,看见天上有一条细细的云,几乎看不清。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什么预兆,但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这不是结束,但以后会更硬一点。
那声音不响,也没有指望。
只是往前。
结尾处没有人叫他,也没有暖灯亮起。
他一个人往回走,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远处吴房东家的院灯亮了,一盏小灯,很旧,光不大,却落得稳。
他停了一瞬,没有进去,也没有靠近,只站着。
风又吹起来,吹得耳朵发麻。
他把头往围巷里低了一下,像是在告诉自己:先不说,等明天再说。
然后,他继续走。
下一步不知道会落在哪,可脚还是抬了起来。
灯在后,路在前,天色压得低,什么都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