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
魏王李晟的雕花楠木马车,准时停在了宰相府门前。
这一次,没有重兵环绕的森然,没有杀气腾腾的压迫。李晟只带了首席幕僚赵康一人,甚至换下了一身蟒袍,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锦袍,手里提着一个紫檀木礼盒,那张扬的眉眼刻意收敛了几分,看起来,竟真像一个登门拜访的谦恭晚辈,丝毫没有权倾朝野的亲王架子。
林若甫亲自到府门迎接,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三分受宠若惊,七分疏离防备。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老臣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林若甫拱手,腰弯得恰到好处,既全了礼数,又不失宰相的身份。
“林相言重了。”李晟连忙大步上前,双手扶住林若甫,态度诚恳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是本王不请自来,叨扰了林相才是。说起来,论及私谊,本王还应称呼您一声‘岳父’大人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礼盒递了过去,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听闻岳父大人喜好书法,本王特意寻来了一幅前朝书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摹本,还望岳父大人不要嫌弃。”
林若甫的眼皮微微一跳,心中冷笑不止。
好一个李晟,真会演戏。这礼物,这说辞,怕不都是清秋那丫头提前写好剧本,让他照着背的吧?若不是清秋提前告知,自己今日恐怕真要被他这副礼贤下士的虚伪模样给骗了过去。
“王爷实在太客气了,此等重礼,老臣愧不敢当。快,里边请。”林若甫侧过身,脸上堆着“诚惶诚恐”的笑意,将李晟迎进了府。
书房里,早已备好了上等的君山银针,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分宾主落座后,下人奉上茶,便被林若甫挥手屏退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李晟、林若甫和如一尊雕塑般侍立在李晟身后的赵康。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李晟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率先打破了僵局。“岳父大人,本王今日前来,一是为清秋的提亲之事,向您赔罪。
话音未落,李晟竟直接放下茶杯,霍然起身,对着林若甫,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
“本王对清秋,情根深种,日思夜想。那日听闻她认您做了义父,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才做出那等‘强人所难’之事。是本王唐突了,还望岳父大人,海涵。”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里的“悔意”与“深情”交织,感人肺腑。
林若甫心中冷笑更甚,脸上却连忙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起身,虚扶一把:“王爷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折煞老臣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清秋能得王爷如此垂青,是她的福气,老臣老臣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虚伪至极的客套。
李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顺势长叹了一口气,俊朗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愁苦与无奈。
“唉,岳父大人有所不知。本王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也是如履薄冰,步步维艰啊。”
来了!
林若甫心中一动,知道正戏终于开始了。他故作惊讶地问道:“王爷何出此言?您是圣上亲弟,手握重兵,在这京城之中,谁敢与您为难?”
“谁敢?”李晟苦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悲凉与自嘲,重新坐下,“这满朝文武,想看本王笑话的,想置本王于死地的,大有人在啊!”
接下来,李晟便如同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开始按照沈清秋教他的剧本,大倒苦水。
他痛陈吏部尚书张承、户部侍郎王显等人,是如何在朝堂上,处处与他作对,阳奉阴违,克扣他的军饷,阻挠他的政令。他又暗示,当今圣上,年迈体衰,耳根子软,总是偏袒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对他这个在边疆,为国流血流汗的亲弟弟,却百般猜忌,日益疏远。
说到动情处,他双眼竟真的泛起了一圈红色,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用袖子重重擦了擦眼角。
“岳父大人,您是三朝元老,是国之栋梁,您给评评理,本王心里苦不苦?本王一片赤胆忠心,一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本王不甘心啊!”
侍立在后的赵康,看得眼角直抽搐,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跟了李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王爷如此“真情流露”,这演技,简直登峰造极!若不是他全程参与了计划,他都要以为,王爷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位准王妃,真是太可怕了!她不仅能算计人心,竟然还能把王爷调教成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顶尖戏子!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林若甫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秋真是神了!李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连眼眶泛红的时机,都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意,脸上却装出了一副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模样。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怒道:“岂有此理!那帮只会摇唇鼓舌、结党营私的腐儒,安敢如此欺辱王爷!陛下他他也是老糊涂了!”
演戏,谁不会?他林若甫在官场宦海沉浮几十年,要是连这点演技都没有,早就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李晟见林若甫如此“上道”,心中狂喜。他知道,鱼儿,已经死死咬住钩了。
“岳父大人,您能理解本王,本王真是死而无憾了!”李晟激动地说道,声音都在颤抖。
“王爷言重了。”林若甫摆了摆手,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问道,“那依王爷之见,如今这局面,该当如何是好?”
李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立刻凑上前,同样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决绝,一字一句地说道:“岳父大人,本王不想反。但,朝有奸臣,君侧不明。为了大衍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本王,想清君侧!”
“清君侧!”
林若甫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雷劈中,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了“骇然欲绝”之色。他看着李晟,嘴唇哆嗦着,端茶的手都在发抖,仿佛被这三个大逆不道的字,吓得魂飞魄散。
“王王爷,此事此事事关国本,万万不可冲动啊!”
“本王知道事关重大,所以,才来求您!”李晟一把抓住林若甫冰凉的手,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岳父大人,您在朝中,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只要您肯助我一臂之力,大事必成!”
“届时,本王入主中枢,拨乱反正。您,就是我大衍王朝,名垂青史的第一功臣!您林家,也将与国同休,享万世荣华!”
李晟将沈清秋教他的那套说辞,一字不差地,全都抛了出来。
画大饼,许厚利。他相信,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从龙之功的滔天诱惑。
林若甫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猛地抽回手,低着头,手指在紫檀木桌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似乎在做着天人交战般的激烈思想斗争。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眼中满是疲惫与挣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王爷,此事体大。您让老臣考虑几天。”
李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林若甫能松口说出“考虑”,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好!本王等您的好消息!”李晟站起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对了,岳父大人,本王提拔沈侍郎,也是看在您和沈家的旧情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我们翁婿二人,定要同心同德,共创大业!”
他这是在点明,沈清秋的父亲,也在他手里。你林若甫,最好想清楚站队的代价。
林若甫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亲自将志得意满的李晟,送出了宰相府。
看着魏王府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林若甫脸上的“犹豫”和“挣扎”,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入骨的嘲讽。
他转身回到空无一人的书房,对着屏风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清秋,我的好女儿,你都看到了吗?”
“为父这出戏,演得如何?”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虽然身在魏王府那座华丽的牢笼里,但她的眼睛,却仿佛无处不在。
这场倾动天下的大戏,她才是那个,唯一的导演。
魏王府,凤仪宫。
沈清秋正坐在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前,由着贴身丫鬟,为她梳理如瀑的长发。
一个负责内务采买的小太监,低着头,碎步走了进来,恭敬地跪在地上。
“启禀准王妃,今日从江南新到了一批‘醉红尘’的上好胭脂,是钱管事特意吩咐,让奴才第一时间给您送来几种,请您过目。”
他说着,将一个精致的螺钿木盒,高高举过了头顶。
沈清秋从镜子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人正是她通过钱升,新换上来的采买副领班。
“放下吧。”她声音清冷。
“是。”
小太监将木盒放在梳妆台上,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
沈清秋打开木盒,里面并不是什么胭脂,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纸条。
纸条上,用蝇头小楷,详细地记录了,刚才在宰相府书房里,李晟和林若甫的,全部对话。
一字不差。
沈清秋拿起纸条,凑到一旁的烛火上,点燃,静静地看着它在火苗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飘散在空气里。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丝毫的得意。
【情感剥离】的印记,让她无法体会到常人的喜悦。但一种更深层次的,类似于绝对掌控的满足感,却在她的精神识海中缓缓升起。
李晟,林若甫。
两个大衍王朝,最有权势的男人。如今,在她的棋盘上,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落在了她预设的坐标之上。
这种感觉,不是“着迷”。
“府库。”她在心中呼唤。
【宿主,指令确认。目标a(李晟)、目标b(林若甫)已完成预定行动轨迹。阶段完成度100。。】
冰冷的数据流,在她的脑海中划过。
这才是让她真正感到愉悦的东西。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逻辑的完美闭环,是计划如同精密仪器般分毫不差的运行。
将整个天下,都化为自己可以计算和操控的沙盘。
这,才是权谋的真正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