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宰相府邸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如同一口深井。
书房内,当朝宰相林若甫正对着一盏孤灯,愁眉不展。他年近六旬,头发已然花白,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一身素色长袍,更显得他清瘦孤高。
京城的粮价风波,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作为百官之首,他难辞其咎。皇帝的雷霆之怒,都察院御史们虎视眈眈的眼神,还有城中百姓的怨声载道,都化作无形的压力,让他寝食难安。
他派人查了,却毫无头绪。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每当他找到一丝线索,那线索就会立刻中断。他能感觉到,这是一场针对朝廷的巨大阴谋,可他却抓不到阴谋者的尾巴。
就在这时,管家林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呈上了一张拜帖。
“老爷,魏王府派人送来的。”
“魏王府?”林若甫眉头一皱。魏王李晟,那个拥兵自重的藩王,一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拜帖来做什么?
他接过拜帖,打开一看,神色更是古怪。
拜帖的措辞极为谦恭,落款人是一个叫“沈清秋”的女子,自称是魏王侧妃,也是前任礼部侍郎沈家的女儿。信中说,听闻家父有难,心急如焚,久闻相爷清正,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恳请能见上一面,为父求一个转圜的余地。
沈侍郎的事,林若甫知道。前些日子因为一件小事被政敌攻讦,丢了官职,如今赋闲在家。这在官场上本是常事,可被魏王府这么一提,味道就变了。
这是在向我示好?还是在试探?
林若甫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他本能地不想跟魏王府扯上任何关系。李晟的狼子野心,朝中人尽皆知。但直接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平白得罪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更何况,对方是以一个“孝女”的身份来求见的,他若是不见,传出去倒显得他这个“清流领袖”冷酷无情了。
“老爷,见还是不见?”林伯在一旁低声问道。
“一个后宅女子,能翻起什么风浪?”林若甫思忖片刻,缓缓说道,“让她明日午后过来吧。就在偏厅见一见,打发了便是。”
他决定见一面,算是给魏王一个面子。他倒要看看,这个能被李晟看上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二天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宰相府的侧门。
沈清秋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的白裙,脸上略施薄粉,遮掩了些许苍白,让她看起来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带着几分惹人怜惜的病弱。
在林伯的带领下,她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一桌,几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处处透着一股清雅之气。林若甫早已等候在此。他看到沈清秋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原以为,能被李晟那种武夫看上的,必然是妖艳妩媚之流,却没想到是这般清丽脱俗的模样。
“罪臣之女沈清秋,拜见相爷。”沈清秋盈盈一拜,姿态无可挑剔。
“沈姑娘不必多礼,请坐。”林若甫抬了抬手,语气平淡,自有一股威严。
分宾主落座后,有下人奉上清茶。沈清秋没有立刻开口求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回原处,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
“相爷府上的茶,入口微苦,回味却甘,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她轻声说道。
林若甫眼中又闪过一丝讶异。这茶是他私藏的珍品,寻常人根本喝不出来。这个女子,似乎有些见识。
“沈姑娘也懂茶道?”
“不敢说懂,只是家父在位时,曾有幸尝过一次。”沈清秋的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她父亲身上。她抬起眼,目光中蓄满了恰到好处的哀愁:“相爷,家父为官一生,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此次遭人陷害,丢官罢职,整日在家中唉声叹气,身形日渐消瘦。清秋身为女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清秋知道相爷是百官楷模,恳请相爷能为家父说句公道话,清秋感激不尽。”
说着,她便要起身下跪。
“沈姑娘且慢。”林若甫抬手阻止了她,“令尊之事,老夫有所耳闻。官场沉浮,本是常事。你一介女流,又何必牵涉其中?”他的话,看似在劝慰,实则是在撇清关系。
沈清秋如何听不出来?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更显凄楚。“相爷说的是。只是清秋人微言轻,除了来求相爷,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是无意间提了一句:“说起来,此次粮价风波,京城人心惶惶。清秋斗胆说一句,相爷可知,这场乱局的火,很快就要烧到您自己身上了。”
林若甫的瞳孔,骤然收缩,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放肆!”他语气瞬间转冷,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扑面而来,“沈姑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并非流言。”沈清秋摇了摇头,无视了他的怒意,平静地吐出一个名字,“户部员外郎,张恒。”
林若甫的心,猛地一跳!
张恒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机敏,办事得力,是他未来的接班人之一。他怎么会跟粮价风波扯上关系?
“张恒乃朝廷命官,老夫的门生,为人一向勤勉。沈姑娘此话何意?”林若甫强自镇定地说道,试图反压一头。
沈清秋却不与他争辩,只是微微垂下眼帘。
在她的精神世界,“天策府库”正高速运转。来自金九龄情报网的海量信息,化作无数条数据流光。她清晰地“看到”,【张恒】这个名字的光点,分出一条线,链接到了一个名为【江南丝商·张淼】的光点上,备注着“表弟”。紧接着,【张淼】又链接到一笔【京郊废弃粮仓】的交易记录,同时,一条价值【二十万两白银】的钱庄密账,从【张淼】的账户流出,最终汇入了另一个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名字——【七号官仓仓督·李鬼】!而【李鬼】与【张恒】之间,一条暗淡的线将他们连在一起,上面标注着——“十年前,同窗”。
一条完整的、淬着剧毒的证据链,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她抬起头,眼神冰冷而清澈,仿佛能洞穿人心。“相爷或许不知,您这位勤勉的门生,他那远在江南做丝绸生意的表弟,上个月,刚刚在京郊买下了一座废弃的粮仓?”
林若甫脸色微变:“买个仓库,或许是想囤积丝绸,这又能说明什么?”
“或许吧。”沈清秋不置可否,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但若是,张大人的表弟,在买下粮仓后,又立刻通过四海钱庄,将二十万两白银,分批汇给了负责看管京郊七号官仓的仓督李鬼呢?”
“而那位李鬼,恰好是张大人十年前的同窗好友。就在前天,七号官仓被发现,一夜之间,九成官粮,变成了沙土。”
轰!
林若甫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响,眼前一阵发黑,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张恒!李鬼!二十万两白银!官仓!沙土!
这些他费尽心力都查不到的线索,被沈清秋这么轻飘飘地一串,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可怕真相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得意门生,他未来的政治班底,竟然监守自盗,勾结外人,倒卖官粮!
这要是被捅出去,他林若甫一辈子的清名,就全完了!他不仅要背上“用人不察”的罪名,更会被皇帝认为是文官集团腐败的根源,成为平息民愤的替罪羊,下场不堪设想!
“你你到底是谁?!”林若甫死死地盯着沈清秋,声音都在发抖。他再也不觉得这是个简单的后宅女子了,这分明是一个掌握着他生死命脉的魔鬼!这些证据,连他这个宰相都查不到,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魏王府的情报能力,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为父求情的罪臣之女。”沈清秋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这些事,是真是假,相爷派人一查便知。清秋一介女流,不知其中利害,只是觉得此事蹊跷,又听闻与相爷有关,便想着提醒相爷一声,免得相爷被小人蒙蔽。”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提醒”。
但林若甫一个字都不信!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向他递投名状,同时也是在向他展示肌肉。她能查到张恒,就能查到更多的人。她今天能帮他掩盖这个丑闻,明天就能用这个丑闻来威胁他。
林若甫一生纵横官场,从未像今天这般被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而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女人,就是那只织网的蜘蛛。
他沉默了良久,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沈姑娘大恩不言谢。”他站起身,对着沈清秋,一个权倾朝野的三朝元老,竟深深地作了一揖,“令尊之事,老夫定会竭尽全力。三日之内,必有结果。”
他妥协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堵上这个窟窿,而堵住这个窟窿的唯一方法,就是接受眼前这个女人的“好意”。
“那清秋就先谢过相爷了。”沈清秋也站起身,从容地回了一礼。
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在这位宰相心里,打下了一根拔不掉的钉子。
但她要的,远不止这些。
就在她准备告辞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林若甫身上,忽然微微一凝。在她那被“天策府库”强化过的视野里,她清晰地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代表着衰败与死寂的黑色雾气,正缠绕在林若甫的官袍之上,那并非政治上的厄运,而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悲伤与绝望。
她没有咳嗽,也没有故作姿态,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轻声说道:
“相爷,清秋斗胆多言一句。”
“您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死气。”
林若甫的身体,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沈清秋看着他惊骇的眼睛,缓缓补充道:“并非为您自己,而是为您至亲之人。此气盘踞已久,恐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