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清秋回到魏王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李晟在书房里等了她一夜,他没有睡,也没有处理公务,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面前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早已冰冷。
当他看到沈清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猛地站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利用工具后的审视,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未知结果的恐惧。
沈清秋的脸色很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她走动间,那件月白色的长裙上,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属于她的、甜腻的酒气与南海龙涎香混合的奢靡味道。
这味道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李晟太阳穴突突直跳。
“事情办妥了?”李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甚至不敢去问过程。
“办妥了。”沈清秋的回答很简单,她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才缓缓说道,“金九龄答应了。一百万石军粮,五日之内,会分批送到北疆。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李晟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追问,“一个铜板都不要?”
他原本以为,就算沈清秋能说服金九龄,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割让几处矿山和盐井的准备。
可现在,对方竟然愿意白送?
这怎么可能!金九龄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他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
“他他提了什么条件?”李晟追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只有一个条件。”沈清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李晟,“他要王爷您,事成之后,保他金家三代富贵。”
这个条件,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金九龄血亏。
李晟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他不相信沈清秋只凭几句话,就能让那只老狐狸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昨晚在湖心亭,他可是亲眼见识了金九龄的贪婪和无耻。
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沈清秋,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答案。但她的表情平静如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像结了一层薄冰,映不出他的身影,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没有受委屈吧?”李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不管怎么说,她是为了自己的大业才受此屈辱。
沈清秋摇了摇头,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为了王爷的大业,清秋万死不辞。”
她越是这样说,李晟心里就越是不安。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闹,那样他还能用一些赏赐来安抚。可她这副无悲无喜的样子,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与她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对这件“奇物”的掌控。
“你先回去休息吧。”李晟挥了挥手,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是。”沈清秋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书房。
回到听雪阁,她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将房门紧紧锁上。
一进到内室,她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窃取【垄断布局】卷轴的消耗,远比她想象的要大。金九龄的意志虽然不像李晟那样充满攻击性,但那种无孔不入的贪婪和算计,对她心神的侵蚀更为阴险。
她感到自己的脑子里,现在充满了各种数字和交易,看到任何东西,第一反应都是估算它的价值,思考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将它占为己有。
这是来自金九龄的“负面印记”在作祟。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神沉入天策府库。
府库中,【军政调度】和【垄断布局】两枚卷轴正并列悬浮着。一枚泛着铁血的煞气,另一枚则闪烁着刺目的金光。两股性质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小小的府库空间内互相排斥,让整个精神界面都变得不稳定起来。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立刻将这两枚卷轴进行合成,否则,光是这两股负面印记的冲突,就足以让她的精神崩溃。
【合成需要消耗大量精神能量,是否确认合成?】
府库的界面上,跳出了冰冷的提示。
“确认合成。”沈清秋毫不犹豫。
下一秒,两枚卷轴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猛地撞在了一起。
轰!
沈清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府库内,两枚卷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铁血的煞气与冰冷的金光疯狂地交织、碰撞、撕扯。卷轴上附带的那些负面印记——“杀伐过重”、“偏执恐惧”、“贪婪无度”、“无法信任”——如同活物一般,化作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在府库中乱窜,似乎要将这个空间彻底摧毁。
沈清秋咬紧牙关,调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去引导、去压制、去融合这股狂暴的力量。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
在她的精神幻象中,她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身披重甲的将军,正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目赤红地咆哮着要杀光所有背叛者;另一个身穿锦袍的商人,正被无尽的金币淹没,他疯狂地伸出无数只手,想要抓住每一枚从指缝溜走的铜钱。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争夺着主导权。
她时而感到嗜血的冲动,想要毁灭一切;时而又感到无尽的贪婪,想要占有一切。
“我是我自己!”
“我不是李晟,也不是金九龄!”
“你们,都只是我的工具!”
沈清秋的精神体在幻象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她的意志化作一条冰冷的锁链,强行将那浴血的将军和溺水的商人捆绑在一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这两股冲突的力量死死按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当光芒散去,府库重新恢复了平静。
原来的两枚卷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全新的、一半呈现出古铜色、一半呈现出暗金色的奇异卷轴。
卷轴之上,不再有任何猩红的负面印记。
一股全新的、纯粹的、强大无比的力量,从新生的卷轴中涌出,瞬间流遍了沈清秋的四肢百骸。
之前因为精神消耗和负面印记冲突带来的疲惫与混乱,在这一刻一扫而空。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大。
她看着这枚全新的卷轴,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力量。
不再是简单的窃取和模仿,而是超越了原主、青出于蓝的创造!
她现在不仅知道如何调兵遣将,更知道如何用金钱来瓦解一支军队。她不仅知道如何垄断市场,更知道如何用武力来保护自己的垄断地位。
她推开窗,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苍白的脸色多了一丝血色。
她知道,该去向李晟,展示她真正的价值了。
当沈清秋再次出现在李晟面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只隔了短短一个时辰,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一朵惹人怜爱的柔弱白莲,那么现在的她,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宝剑,虽然锋芒未露,但那平静的眼神扫过来时,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悸。
“王爷,”沈清秋将一张刚刚写好的纸,放在李晟的面前,“这是我为王爷制定的,关于粮草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
李晟疑惑地拿起那张纸。
纸上所写的内容,让他越看越是心惊。
这份方案,远不止是让金九龄运送一百万石粮食那么简单。
它详细地规划了三条全新的、隐秘的运粮路线,其中两条是利用金九龄的商队伪装,另一条,赫然就是那条连朝廷都不知道的“芦苇荡”水路。
方案还提出,不必将所有粮食都运到北疆大营,而是分散储存在沿途的十几个秘密粮仓中,随用随取,大大降低了被一锅端的风险。
而最让李晟感到头皮发麻的,是方案的最后一部分。
——“经济战”。
方案建议,在叛乱发动的当天,立刻动用金九龄的财力,在京城及周边地区,疯狂地、不计成本地高价收购粮食。
同时,散布“北方大旱,粮食绝收”的谣言。
双管齐下,必然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京城粮价飞涨,引发民众恐慌,造成大规模的抢购潮。
如此一来,朝廷就算反应过来,想要调集粮食去前线平叛,也会因为内部的混乱而自顾不暇。
此消彼长之下,李晟的叛军将粮草充足,而朝廷的军队,却可能因为京城的粮荒而寸步难行。
好狠!
好毒!
这已经不是行军打仗的范畴了,这是在用钱,用人心,来杀人!这是从他从未想过的维度,对敌人发起的降维打击!
李晟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女人,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一丝发自灵魂的恐惧。
他确信,这样的计策,绝不是金九龄那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能想出来的。
也绝不是他自己和他那群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幕僚能想出来的。
这只能是
“清秋,”李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真是你想出来的?”
沈清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王爷,您现在还觉得,我们只是在‘赌’吗?”
这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晟的心上。
他看着她,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脸上露出的,并非纯粹的狂喜,而是一种混杂着狂热、敬畏与骇然的复杂神情。
“不!不是赌!”他大笑道,笑声却有些干涩,“有你和此计在,本王的大业,必成!”
然而,在他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呐喊: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上天赐给他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逆天的宝物。不,这不是宝物,这是一尊需要用野心和天下作为祭品,才能请动的神明!
他看向沈清秋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轻视和利用,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倚重和敬畏。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女人,将是他通往皇位之路上,最重要,也是最不可或缺的倚仗。
不,她不是倚仗。
她,就是那条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