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娘的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目光先是在那些挺拔如松的身影上停留片刻。
随即又转向不远处公示墙上尚未完全撕掉,记录着前几天血淋淋罪状和枪决名单的残纸。
那上面,“张扒皮”、“李阎王”等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如今已变得模糊不清。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孩子略显枯黄的头发。
“好,好,当兵要当这样的兵。杀坏人,保咱们老百姓。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起初,县里那些平日里有些小偷小摸,欺行霸市,或是给恶霸当过眼线跑腿等劣迹的人,几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听到“头顶红”这三个字就腿肚子转筋,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枕头底下藏着剪刀菜刀,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
生怕哪天夜里,自家大门就会被保卫团士兵踹开,那位杀伐果断,眼神冷得像冰的苏家姑爷王扬,就会把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清理”了。
但提心吊胆地过了七八天,除了巡逻队规律走过的脚步声,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发现保卫团的士兵也从不曾因为谁家以前占过邻居一寸宅基地,或者卖货时短了客人几钱秤就上门抓人。
甚至有一次,两个街坊因为摊位界限吵了起来,差点动手,正好一队巡逻兵经过。
只是上前将两人隔开,严厉地训诫了几句“遵守秩序,不得扰乱治安”,并未偏袒任何一方,更未索要半分好处。
渐渐地,人们明白了。
那位王长官眼里容不下的,是真正伤天害理,血债累累,民愤极大的沙子。
他们这些身上只沾了点泥点,偶尔偷鸡摸狗的小虾米,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要以后安分守己,便能安然度日。
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而如今的泽水县,是百姓几十年来都未曾体验过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晚上睡觉,门闩插一根都觉得踏实,不必再担心夜半土匪破门或兵痞借查夜之名行抢劫之实。
白天出门,钱袋子松松地挂在腰间,也不用时刻用手捂着,生怕被神出鬼没的小偷摸了去。
街面上的商铺开门更早了,打烊更晚了,吆喝声也显得底气十足。
真正有了几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盛世气象。
苏燕一袭素色衣裙,走在重新变得井然有序、甚至比以往更显繁华几分的街道上。
她看着挑担的货郎从容叫卖,看着茶馆里人们悠闲地品茗闲聊,看着百姓们脸上不再是往日的麻木和恐惧。
而是带着些许放松和安心的笑容,听着孩童追逐着巡逻队影子发出的清脆嬉笑声,心中感慨万千。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乌烟瘴气,民生凋敝,而如今……
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那个看似惫懒,行事却雷霆万钧的男人。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县公署。
衙门口站岗的士兵挺胸抬头,见到她,恭敬地行了一个持枪礼。
院子里,以往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杂物已被清理干净,地面洒扫得不见一片落叶,透着一种军营特有的肃穆。
正堂上,王扬正翘着脚,舒适地靠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身体随着椅子的轻微摇晃而起伏,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苏忠则身姿笔挺地站在下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各项工作的进展。
“城内治安巡逻,分三班倒,确保十二个时辰不断岗。重点区域如粮仓,银库,主要集市,加派双岗。”
“城外东西南北四个主要路口,均已增设固定哨卡,每个哨卡配备一挺轻机枪及充足弹药,对往来人员进行盘查。”
“原保安团甄别后留下的八十余人,与新招募的一百二十名合格青壮,混编完成。”
“正在按照教官您制定的新训练大纲,进行高强度适应性训练……主要是队列,体能和射击基础。”
苏忠的声音平稳清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
王扬听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奏舒缓。
直到苏忠汇报完毕,合上笔记本,他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
开口问道:“嗯,知道了。规矩,都跟他们讲清楚了吧?”
“讲清楚了,教官放心!”苏忠连忙保证。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条例都背得滚瓜烂熟,每天操练前都要复诵一遍,没人敢犯,都记着您的话,谁要是敢把手伸向老百姓,剁了喂狗。”
“记着就好。”王扬淡淡应了一句,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燕走到王扬身边,看着他这副与窗外紧张训练,街头严格巡逻格格不入的慵懒姿态。
再回想这短短时日里泽水县翻天覆地的变化,忍不住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叹服。
“我现在是真的服了你了。雷霆手段,犁庭扫穴,几日之间便将这泽水县的污秽清扫一空。”
“旋即又以怀柔政策,秋毫无犯,迅速安抚了惶惶人心。”
“刚柔并济,张弛有度。这泽水县,怕是自战乱以来,几百年都没这么太平清明过了。”
王扬连眼睛都没睁,只是嘴角懒洋洋地一勾,带着点戏谑:“这就服了?苏大小姐,你的要求也太低了点。这才哪儿到哪儿?”
苏燕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噎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却偏要摆出一副不过如此的可恶模样。
可事实胜于雄辩,眼前的安宁繁华,由不得她不服,也让她那句反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决定不跟他计较态度问题,转而问起正事。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泽水县是拿下了,内部也算初步稳定。但周边……”
她的话语里透出忧虑:“周边的情况,只怕比泽水之前更乱。”
“周边?”王扬终于坐直了身体,原本慵懒的神情一扫而空。
“周边自然也要‘打扫打扫’。鲁省现在乱成一锅粥,大小势力犬牙交错。”
“土匪多如牛毛,溃兵四处流窜,正是我们扩张地盘,积累资本的好时候。难道等着别人来‘打扫’我们吗?”
他看向待命的苏忠,命令道:“苏忠!”
“到!”
“派侦察排出动,化整为零,给我把泽水县周边,五十里内,不,扩大到八十里。”
“所有土匪山寨的位置,人数,装备,各地大小地主武装的规模和态度,还有那些被打散的溃兵游勇的聚集点和头目,统统给我摸清楚。”
“情报要准,要细。重点是那些民愤极大,恶贯满盈的,把这些硬骨头,优先给我标出来。”
“是,教官,保证完成任务。”苏忠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他太明白了,教官这是不满足于偏安一隅,要主动出击,继续练兵了。
苏燕心头一跳,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王扬如此明确地提出扩张,还是感到一阵紧迫。
“你要主动出兵攻打其他地方?会不会太急了点?我们刚稳住泽水,新兵训练还没完全跟上,后勤补给也……”
“不急不行啊。”王扬打断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了更远的北方。
“鬼子占了省府,他们不会满足于区区一座空城的。等他们消化完毕,缓过劲来,下一步就是出动兵力,清扫周边,巩固占领区。”
“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地盘连成片,把人口,资源抓在手里,把队伍在实战中练得更强。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熙熙攘攘,重现生机的街道。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孩童嬉戏,老人闲谈……一派乱世中难得的安宁画卷。
他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乱世求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没得选。”
他转过身,看向苏燕,脸上那冷峻的线条忽然柔和下来,又露出了那种让苏燕又恨又无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再说了,大小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咱们这摊子越铺越大,几千张嘴等着吃饭,枪要弹,兵要饷。”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不得赶紧出去‘挣’点外快吗?那些土豪劣绅和土匪山寨,可都肥得流油,等着咱们去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