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八月下旬，报名工作进入尾声，托舅妈和罗干事的福，林小小顺利报名。
只等审核通过，九月初，她就可以到哥哥林栋所在的云阳县鹿门茶场下乡了。
林小小从上山下乡报名处出来后，才上午九点多，却非常暴热。
太阳当空，街道上的行人挥汗如雨。
林小小也不例外。
江城每年夏天是最难熬的，这个时候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不是一般家庭能拥有的，普通人只有回家抱个西瓜才能稍微解解暑。
林小小坐公交直奔供销社，打算买几个西瓜，两个送给刘归燕，两个送给供销社的许主任，两个带回家。
天气热，供销社里买西瓜的人排成了长队。
林小小踮脚朝柜台里张了一眼，柜台上摆了几盘切好的西瓜，柜台里还堆了几十上百个个头不大的解放瓜。
她看到排队的人们手里都捏着一张卡，突然意识到，76年这个时候买西瓜需要小菜卡。
她没带。
排在林小小前面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她掏出三毛钱，跟老太太打商量。
借用她的小菜卡帮忙买六个西瓜。
“一点小事，可不兴这样。”
老太太爽快地答应下来，却推开了林小小递钱的手。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从外面进来，女青年走到林小小的身边，一把拽住林小小拿着钱那只手的胳膊。
“喂，你这是资本主义做派，我要去举报你。”
女青年皮肤白皙，小鼻子小眼，梳着两根垂肩短辫，像个瓷娃娃。
说出来的话却像碎瓷，割得人生疼。
这个年代，像这个瓷娃娃一样被洗脑的人很多，自以为有原则，实则是不近人情，完全体会不到老百姓的人情世故。
林小小被气笑了，手下发力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女青年的手，她的视线冷冷地盯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女青年身上。
“去吧！我叫林小小，铁路局林卫国的女儿。”
也不知道是故意碰瓷，还是瓷娃娃弱不禁风，林小小的手刚收回，瓷娃娃就身子一斜，栽了出去。
跟在瓷娃娃身后的男青年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腰，才化解了她扑街的风险。
“喂!你怎么这么粗鲁，小洁如果摔倒了你负得起责吗？”男青年搀着瓷娃娃，怒气冲冲地瞪着林小小。
“粗鲁？你怕是没见过真正的粗鲁。”
林小小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任人欺负的闷葫芦，闻言冷笑，提脚就往男青年膝盖踢。
男青年看着又傻又憨，反应倒是很快，林小小还没碰到他，他的腿已经往后缩，做出闪身躲避的姿态。
躲到一半，他想到自己手里还扶着瓷娃娃，身体一顿，就以腿在后，身体前倾的姿势向前栽。
瓷娃娃害怕受他牵连，一把推开他扶在腰上的手，迅速退开了两步。
这一下，对男青年是雪上加霜，本来向前奔几步还能稳住的身体彻底放飞，一张还算过得去的俊脸眼看就要磕在地上，原地毁容。
善良的林小小出于好心，拽了男青年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男青年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捧着快被林小小扯断的胳膊，疼得嘴唇都在哆嗦。
“啧啧啧!”林小小嫌弃地甩开男青年的手，“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孙子，不用给我磕头。”
男青年气得老脸涨红，跟高血压晚期似的，他伸手指着林小小，“你你你……”
林小小捏住男青年那根快戳到自己鼻子的罪魁祸指，轻而有劲地往后撇，痛得男青年大叫。
“我都没有用劲，你们就倒了，真是废物。”林小小一脸嫌弃，“你们这么娇气，难道是资本家的大少爷、大小姐？”
瓷娃娃躲在一旁怒斥，“你血口喷人!我要去告……”
“告我是吗？我叫林小小，我爸叫林卫国，你快去举报吧！”
爱举报就举报吧！
林小小再次自报家门，过几天她就下乡去了，等那些人查下来要追究，也是林卫国一家倒霉。
“一点小事，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老太太轻轻瞟了瓷娃娃一眼，眼神里透着对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爱到处惹事的两个精神青年的嫌弃。
“人家姑娘就是没带小菜卡，行个方便的事，你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这是行方便的事吗？这是……”瓷娃娃不依不饶。
瓷娃娃的声音尖锐刺耳，惊动了柜台里卖西瓜的售货员。
“林卫国？你是文娟的女儿林小小？”
柜台里的售货员闻声绷着脸探头来看，看清林小小的脸后笑了，开口打断了瓷娃娃的话。
“谁都可能是资本主义做派，她也不可能。”卖西瓜的售货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她一边说，一边朝林小小招手，“小小，你到前面来，我先给你称西瓜。”
林小小不认识这位售货员阿姨，不过她也猜到，这位阿姨可能是妈妈生前的同事。
她虽然不想搞特权，不过也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就走到柜台边，还没开口就听短发姑娘怒气冲冲地大声责问。
“为人民服务!你们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她到底是谁？你这么巴结她？我要去找你们领导……”
售货员阿姨的火气更大，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我巴结她？我就是巴结她怎么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把所有西瓜给她，我们领导也不会放一个屁。”
排队的人听出了话外音，小声猜测林小小的身份。
短发姑娘却没有发现不对劲，越发以为林小小是哪个大官的女儿，“你们这是官僚主义，是……”
“吵什么？”供销社的许主任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看情况，一眼就看到了林小小，“小小!你怎么才来，我还说让人给你家带信，让你快点来上班。”
许主任每年都会去家里给林小小兄妹送供销社分的过年物资，对林小小兄妹很照顾。
林小小有点不好意思，她挠挠头，“天热，我来买几个西瓜。”
这里人多嘴杂，还有一个等着抓她小辫子的两个精神青年，工作的事，她还是私底下再找许主任说。
许主任和林小小的对话没有避人，在场的人一听，就知道林小小是供销社内部职工，更不吭声了。
男青年也已老实，扶着快断了的胳膊轻轻扯瓷娃娃衣摆，暗示她算了。
瓷娃娃却一把将他挥开，仍旧不依不饶，“你到底是谁？”
真是执拗啊！
售货员阿姨又要发火，被许主任拦住。
许主任比较理智，了解了情况后解释，“十二年前，供销社仓库发生大火，小小的妈妈为了救火牺牲了，保护住了仓库里大部分的过年物资。”
“他们兄妹那个时候只有五六岁，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我们行个方便，让她买东西插个队合情合理，没犯错误吧？”许主任问得坦坦荡荡。
排队吃瓜的众人连连答道：“没犯错误，没犯错误，应该的。”
说完纷纷谴责地看着瓷娃娃，你这姑娘真会挑事。
瓷娃娃觉得没脸，气鼓鼓地跺脚跑出了供销社，连西瓜都不买了。
男青年抱着胳膊追了出去。
前面排队的人吃瓜吃得不亦乐乎，后面排队的人乐得他们腾出位置来。
最后，林小小买了七个西瓜。
解放瓜个头不大，一般五六斤一个，切开的五分钱一斤，整个的三分钱一斤，一个西瓜大概一毛五分钱左右，七个西瓜一块一毛钱。
付了钱，林小小将四个西瓜寄存在许主任办公室，估摸着时间，跟许主任约好下午来办工作的事就回到前面。
她拎起剩下三个西瓜，给了借她小菜卡的奶奶一个，老奶奶不肯收，林小小扔下一个西瓜就跑出了供销社。
身后传来众人的感叹：“不愧是救火女英雄的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林小小笑笑，拎着手里另外两个西瓜，快步走向后面的供销社宿舍楼。
她的同学，兼上辈子的贵人刘归燕的家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