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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言之不预,以杀证道

周廉之死本就离奇诡谲。

盐神龛前的血祭、塞满粗盐的口鼻、诡异的“神罚”咒文,再加之帐册焚毁、官盐无损的反常,这般掺杂着鬼神色彩的命案,本就极易勾起世人的猎奇之心。

而暗中那股势力显然早有预谋,借着这桩命案大肆散播“盐神降罪”的传言,如同在干柴上浇了热油,消息很快便如野火般席卷了整个山东。

当日清晨的济南府,街头巷尾早已被流言淹没。

早点摊前,小贩一边揉面一边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泺口批验所的周廉被盐神索了命!就因为左钦差要改祖制,触怒了盐母娘娘!”

茶肆里,茶客们围坐一堂,唾沫横飞地热议:“泺口批验所供奉盐母百年了,历代盐官都不敢动祖宗规矩,左光斗一来就想废占窝”、查盐引,这不是找死吗?周廉就是替罪羊!

更有甚者添油加醋,说昨夜看到盐神显灵,白衣白裙,立于盐仓屋顶,发出凄厉的警示。

流言越传越玄,恐慌也随之蔓延。

盐官赵崇光见状,立刻联合济南知府、历城知县,连夜草拟奏疏,快马送往京师。

奏疏中直言“左光斗改革躁进,罔顾祖制,擅动盐场根基,触怒神明,致民心动荡,盐场罢工,恐生民变”,字字句句都将矛头指向左光斗,欲将改革叫停。

盐商李孟阳则在暗处推波助澜,派亲信潜入各个盐场,对着徨恐的灶户们煽风点火:“盐神已经发怒了!周廉就是先例!接下来就要降灾给盐场,让盐田绝产、

瘟疫横行!你们还跟着左光斗胡闹?再不改弦易辙,大家迟早都要饿死!

短短两日,这场由阴谋催生的风波便已愈演愈烈。

山东十九个盐场中,超过半数的灶户放下了煮盐的工具,纷纷罢工,聚集在盐场门口请愿,要求停止改革、祭祀盐神。

盐商们则集体停运,囤积居奇,济南府的盐价如同坐了火箭般暴涨十倍,寻常百姓买不起盐,怨声载道,街头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

左光斗端坐于济南府衙的大堂之上,案头堆满了来自京师的弹劾奏疏、各盐场的罢工请愿书,还有百姓因盐价暴涨而上书的诉苦信。

每一份文书,都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指尖摩挲着奏疏上“触怒神明”“民心动荡”的字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太清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神罚!

周廉手中的帐册,记录着近五年盐引舞、官商勾结、偷税漏税的内核证据,正是他盐改的关键突破口。

凶手杀人灭口、销毁证据,又借盐神之名散布流言,无非是想借民意和鬼神之说逼他停手。

一旦退缩,不仅数月来的心血付诸东流,盐改功亏一篑,他自己还会落得“扰民乱政”的罪名,甚至可能被罢官问罪,那些盘踞盐场的黑手便能继续逍遥法外,盘剥灶户,侵蚀国库。

“大人。”

贴身亲信见他神色凝重,尤豫着上前劝道:“如今民怨沸腾,流言四起,连朝中都有弹劾之声。

不如先暂缓改革,派人祭祀盐神,安抚民心再说?等风头过了,再徐图后计也不迟。”

“荒谬!”

左光斗猛地一拍案几,茶杯震倒,茶水泼洒在奏疏上,他却浑然不觉,眼中怒火熊熊。

“世间哪有神明索命?分明是人心作崇!

是那些官商勾结的奸佞之徒,怕我查抄他们的罪证,才想出这等阴毒伎俩!

此案不破,改革不止!

我左光斗既然奉旨来山东盐改,便绝不会因这些流言蜚语而退缩半步!”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震得堂内众人皆不敢作声。

一旁的成国公朱承宗见状,当即点头附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狠厉:“左公所言极是!如今这些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

在朱承宗看来,左光斗的调查未免太过迂回。

“还查什么帐册、找什么证据?这些跳出来煽动罢工、弹劾改革的,无一不是盐政的蛀虫!

直接派兵拿人,杀一批、吓一批,看谁还敢阻拦盐改!”

朱承宗的语气带着武将特有的干脆与强硬,在他眼中,对付这些奸佞之徒,最有效的手段便是雷霆铁腕。

杀到他们胆寒,杀到他们不敢再作崇,山东的盐政自然就能清明。

左光斗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他理解朱承宗的急切,也知晓铁腕的效果,但他更清楚,盐政积根深蒂固,若不查清真相、拿出铁证,仅凭杀戮不仅难以服众,还可能激化矛盾,让灶户们更加恐惧,反而不利于改革推进。

“国公息怒。”

左光斗缓缓说道:“雷霆手段固然能震慑一时,但治标不治本。我们既要抓人,更要查清真相,让世人看清这神罚”背后的阴谋,让灶户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瓦解流言,收拢民心,让盐改顺利推进。”

朱承宗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左光斗态度坚决,且言之有理,便点了点头:“好!左公只管查案,兵力调度、抓捕人犯之事,交给我便是!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府衙内的烛火跳动,映着左光斗凝重的面庞。

周廉尸体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后脑的钝伤、口中塞满的粗盐、地面诡异的盐咒、焦黑的帐册柜————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头盘旋。

之前被流言与弹劾的压力裹挟,未能细究现场的蛛丝马迹,此刻静下心来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神罚”之说虽荒诞,可现场的布置太过刻意。

官盐纹丝不动,唯独帐册被焚毁;盐咒用精细海盐撒成,盐灯摆放整齐,不象是仓促为之,更象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还有周廉口中的粗盐,与撒咒文的精细海盐截然不同,这其中是否藏着破绽?

左光斗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转头对朱承宗道:“国公,恐怕我们要再去泺口批验所一趟。”

朱承宗愣了愣,身子前倾:“难道左公发现了什么?”

左光斗点头又摇头。

“目前只是猜测,到了地方再细查。

不必惊动旁人,就你我二人,再加两个精干护卫即可。”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朱承宗皱眉。

“那批验所里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凶手的同党?带人太少,若有危险如何是好?”

“带人太多,反而会打草惊蛇。”

左光斗解释道:“凶手既然敢布置下这神罚”的假象,必然在批验所安插了眼线。我们大张旗鼓前去,他们早有准备,什么都查不到;微服前往,才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

朱承宗思忖片刻,觉得有理,当即颔首:“好!听左公的!”

未久,两人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青布短衫,头戴斗笠,遮掩了面容。

两个精锐护卫也扮作随从模样,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府衙,朝着泺口批验所而去。

再次抵达批验所时,日头已过正午。

批验所大使周通正在前厅理事,见四人推门而入,斗笠下的面容虽陌生,可那气度却非同寻常。

待左光斗与朱承宗摘下斗笠,周通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躬身:“钦差大人!国公爷!您们怎么又回来了?还这般打扮————”

左光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平淡:“闲来无事,再到盐仓看看。”

周通眼神飞快地闪铄了一下,心中暗惊。

这两个大人物突然微服折返,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强压下慌乱,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二位大人一路辛苦,小人这就去给您们准备汤水,稍作歇息再去不迟。”

说罢,便要转身往后堂走,显然是想趁机给外面的人传递消息。

“不必了。”

左光斗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笑容依旧,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

“周大使不必麻烦,随我们一道去盐仓便是。”

周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心中暗道不好,这钦差果然警剔!

他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是————是小人考虑不周,二位大人请。”

一行人穿过批验所的庭院,直奔盐仓。

沿途的盐场官吏与守卫见周通跟在两位“百姓”身后,神色古怪,却不敢多问。

左光斗目光扫过四周,留意着众人的神色,并未发现异常,心中愈发笃定。

凶手的同党或许不在明处,而那盐仓之中,必然藏着被忽略的线索。

推开盐仓的木门,熟悉的血腥与盐味扑面而来。

周廉的尸体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模样,直挺挺地跪在盐神龛前,后脑的血渍与白盐凝结成暗红的硬块,口中的粗盐尚未取出,嘴角的盐霜晶簇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地面的盐咒、周围的盐灯、焦黑的红木大柜,一切都与昨日所见一模一样,无人敢擅自挪动。

左光斗没有急于上前,而是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盐仓,从堆积如山的官盐,到墙角的柴薪,再到盐神龛上的祭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朱承宗则守在门口,警剔地盯着外面,防止有人暗中窥探。

两个护卫分立两侧,严密保护着二人的安全。

“周大使。”

左光斗的声音陡然响起,目光如炬,死死锁定着周通。

“昨日发现尸体时,盐仓的门是双重铜锁?”

周通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应道:“回钦差大人,确是双重铜锁!

外门铜锁管盐仓出入,内门铜锁专管帐册柜局域,钥匙分别由两个守卫保管,昨夜听到惨叫后,也是他们二人合力用撞木撞开的,绝非事先开启!”

他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瞟向盐仓门口。

“撞开的?”

左光斗眉峰微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带我去看看那门锁。”

周通不敢怠慢,连忙引着左光斗走向盐仓门口。

两扇厚重的木门上,两把铜锁赫然在目,锁身布满撞痕,锁鼻微微变形,看起来确实象是被外力强行撞开的模样。

左光斗伸手轻抚过铜锁的撞痕,又仔细查看了门框上的受力点,眉头微蹙,却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盐仓内,留下周通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后背早已渗出冷汗。

接着。

左光斗径直走到周廉的尸体旁,蹲下身,示意随行的仵作上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嘴角凝结的盐霜晶簇。

银针掠过之处,几粒混杂在盐粒中的细沙赫然显露,在晨光下泛着细小的光泽。

“这盐————”

左光斗捻起一粒带沙的盐,放在鼻尖轻嗅,又递到朱承宗面前。

“泺口批验所产的是池盐,引济水灌注盐池,经日晒结晶而成,质地纯净,绝无沙砾。

而这种带沙的海盐,颗粒偏粗,咸中带涩,只有盐商李孟阳拢断的胶东盐场才有。

那里靠海煮盐,海水过滤不净,盐粒中才会夹杂细沙。”

朱承宗接过盐粒细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么说,塞在周廉口中的盐,根本不是泺口盐场的?”

“正是。”

一旁的仵作早已上前,用银针探查死者口鼻,随即低声禀报:“大人,死者嘴巴是死后被塞盐无疑!

盐粒呛入气管不足半寸,且分布散乱,不似生前吞咽。

后脑钝伤才是致命伤,创口呈不规则凹陷,边缘有青石柱特有的纹理,与盐仓墙角那根青石柱完全吻合。

凶手定是先将周廉猛推撞上青石柱,致其当场死亡,再从容布置了这神罚现场!”

左光斗闻言,目光转向盐仓墙角的青石柱,柱身上果然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迹,虽已被人刻意擦拭过,却仍有淡淡的痕迹可循。

他站起身,缓步走向地面那行“擅改盐制,神罚索命”的盐咒,蹲下身仔细端详。

阳光通过盐仓的气窗斜射而入,照在盐粒上,隐约可见咒文边缘的盐粒有轻微的散乱痕迹,象是被气流吹动过一般。

“周大使。”

左光斗突然转头问道:“案发当晚,盐仓内外是否刮风?”

周通愣了一下,仔细回忆片刻,说道:“回大人,后半夜约莫三更时分,起了一阵北风,刮了近一个时辰才停,当时盐场的灯笼都被吹得摇晃不止。”

“呵呵。”

左光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里满是讥讽。

“盐仓门窗紧闭,双重铜锁未被撬动,若是案发时正刮着北风,盐仓内空气不流通,可这盐咒边缘的盐粒为何会有被风吹动的痕迹?

分明是凶手在风停之后才布置的现场!”

他抬手看了看天色,继续推理:“北风三更起,四更停,凶手要等风停后撒盐布咒,再焚烧帐册,时间绝不会早于四更天!

而盐仓守卫三更听到惨叫,四更天现场才布置完毕,这中间的时辰,足够凶手从容脱身。

可见凶手要么是对盐仓守卫的作息了如指掌,要么便是有内应配合!”

周通听得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左光斗的目光又落在那焦黑的红木帐册柜上,柜身早已被烧得炭化,边角却残留着少量黑色油迹,黏腻发亮。

仵作连忙上前,用小刀刮取少许油迹,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火烧了一下,随即禀报道:“大人,这是上等的松香防火油!

此物以松香、桐油、硝石混合炼制而成,燃点高,不易熄灭,且价格昂贵,寻常商户根本用不起,只有盐运使衙门库房和少数家底丰厚的大盐商,才有渠道获取!”

朱承宗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左公,这么说来,凶手定然与盐官或盐商有关!李孟阳的胶东海盐出现在现场,盐运使衙门特有的防火油也留了痕迹,再加之之前煽动灶户罢工的也是李孟阳,弹劾你的是盐官赵崇光,这二人嫌疑最大!”

左光斗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盐仓内的种种痕迹,眼中闪铄着锐利的光芒。

从带沙的海盐,到死后塞盐的破绽。

从青石柱的致命伤痕,到盐咒布置的时间矛盾。

再到昂贵的松香防火油,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盐神索命”。

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凶手正是知晓周廉掌握内核证据的官商勾结者,他们先杀人灭口,再利用泺口批验所的盐神信仰,用胶东海盐、防火油布置现场,伪造神罚假象,妄图混肴视听,逼停盐改。

但左光斗并未立刻下令抓人,他的眼神愈发深邃。

现在定罪虽有线索,却还不够铁证如山。

他要的不是仅凭嫌疑定罪,而是要顺藤摸瓜,揪出这背后所有的同党,一举扫清山东盐政的所有蛀虫!

“周大使。”

左光斗转头看向早已面无血色的周通。

“立刻将昨夜值守的两名锁钥守卫带来,本钦差要亲自审讯。

另外,派人去查胶东盐场近期的盐运记录,看看有多少海盐流入了济南府境内,又落到了谁的手中!”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周通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朱承宗看着周通的背影,低声对左光斗道:“左公,现在证据已初步显露,为何不直接拿下李孟阳和赵崇光?”

左光斗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李赵二人根基深厚,党羽众多,仅凭这些线索,还不足以将他们连根拔起。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找到他们勾结的铁证,让他们无从抵赖,再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

朱承宗眼神闪铄,虽然有些不爽左光斗的谨慎,但他还是没有质疑。

左光斗还在案发现场探查。

他蹲在盐仓青石柱旁,指尖捻着那粒带沙的海盐,眉头紧锁间,忽然一拍大腿:“对了!”

他猛地起身,目光锐利如鹰。

“周廉在批验所任职三十年,不可能孤身一人。

他定有亲属在济南!”

身旁的朱承宗闻言立刻回忆道:“左公提醒得是!我派人查过户籍,周廉原配妻子早逝,并未续弦,只有一个养子,名叫周小满。”

“走!立刻去他住处!”

左光斗话音未落,已提步往外走。

“此事刻不容缓,晚一步怕是要出人命!”

周小满的住处离泺口盐仓不远,就在盐场西侧的平民巷里。

两人带着四名亲信,皆是便服打扮,脚步匆匆,不到一刻钟便抵达了一处低矮的小院外。

院墙是夯土砌成,墙头爬着枯黄的藤蔓,院门上挂着一把简陋的铜锁,却并未上锁。

“砰砰砰!”

朱承宗上前叩门,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从中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双目通红的脸o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形单薄,左腿微微跛着,身上的青布盐吏服还沾着未干的泪痕,正是周小满。

“你们是谁?”

他攥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满是警剔,像只受惊的幼兽。

父亲惨死的噩耗传来,他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去收敛尸体,却被告知案件未破,不能收敛,于是乎,这两日他是闭门不出,准备周廉的后事。

朱承宗沉声道:“这位是奉旨巡盐的钦差左光斗,我是成国公朱承宗。

今日前来,是为你父亲周廉的案子,特来问你些情况。

“钦、钦差大人?”

周小满瞳孔骤缩,脸上的警剔瞬间被徨恐取代。

他虽只是个底层盐吏,却也知晓“钦差”二字的分量,连忙侧身让开:“大人里面请!小人家中简陋,莫要见怪!”

小院不大,院内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地面扫得干净,墙角摆着几盆腌菜坛子,看得出平日里父子俩日子过得清贫却规整。

周小满跛着脚,慌忙给两人倒了两碗粗茶,刚递到左光斗手中,便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钦差大人!我爹死得冤啊!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左光斗连忙扶起他,温声道:“你且放心,本官定会查明真相,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你父亲生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或是叮嘱过什么特别的话?”

周小满抹了把眼泪,转身冲进正房,片刻后捧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布包跑出来,双手颤斗着递给左光斗:“钦差大人,这是我爹案发前三日交给我的。

他说最近盐场不太平,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就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前来查案的钦差大人,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左光斗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

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盐引,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刻意撕开的。

盐引正面盖着“万历四十七年”的朱红官印,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淅可辨。

背面用极细的狼毫笔写着一行小字,需凑近了才能看清:“李孟阳,空引三百,转卖泺口”。

“果然!”

左光斗眼神一凛,这半张盐引,便是李孟阳与赵崇光勾结,滥发空引、私卖官盐的铁证!

他刚要追问:“你父亲还跟你说过什么?李孟阳是否找过他麻烦?”

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象是瓦片被踩碎的声音。

周小满脸色瞬间煞白,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着:“是、是李孟阳的人!今早我出门买米,被他们堵在巷口,威胁我说若是敢向官府透露半个字,就、就杀了我!”

“不好!”

朱承宗脸色一变,猛地将左光斗和周小满往屋内推。

“有埋伏!”

话音刚落,屋顶突然传来“滋滋”声,数十个陶罐从屋檐上滚落,摔在地面上碎裂开来,里面的火油瞬间流淌开来,紧接着,一支火把从天而降,“轰”的一声,大火便窜起一人多高,将小院的院门和屋檐都烧了起来。

“快冲出去!”

朱承宗拔出腰间佩刀,劈向燃烧的木门。

左光斗紧紧护住周小满,两名亲信立刻组成人墙,抵挡着不断掉落的火星和瓦片。

火舌舔舐着木质房屋,啪作响,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名亲信大喊:“大人,西边院墙矮,从那里突围!”

朱承宗挥刀劈开一段燃烧的房梁,怒吼道:“跟我来!”

他率先冲到西墙下,一脚踹开夯土墙,硬生生踏出一个缺口。

左光斗拖着吓得几乎瘫软的周小满,紧随其后往外冲。

就在此时,屋顶上跳下五个黑衣蒙面人,手持钢刀,直扑周小满!

“杀,一个不留!”

“休想!”

朱承宗回身迎敌,佩刀寒光闪铄,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为成国公之子,自幼习武,身手极为矫健,刀刀直指要害。

四名亲信也都是军中精锐,个个以一当干,与黑衣人展开激烈厮杀。

混乱中,一根燃烧的房梁“咔嚓”一声断裂,朝着左光斗和周小满砸来。

两名亲信见状,毫不尤豫地扑上前,用后背硬生生顶住了房梁,“噗”的一声,鲜血从他们口中喷出,后背被烧得焦黑,却依旧死死撑着,嘶吼道:“大人快走!”

左光斗不敢耽搁,拽着周小满冲出了火海。

身后,朱承宗解决掉最后一名黑衣人,却也被火星燎到了战袍,他看着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脸色铁青,一拳砸在墙上:“可恶!让领头的给跑了!”

“一共五个,三个被斩杀,两个逃脱了。”

一名亲信捂着伤口禀报,声音带着痛楚。

左光斗站在巷口,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小院,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他抹去脸上的烟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

“还好我们是微服私访,动作够快。若是晚来一步,或是走漏了风声,周小满此刻已是一具尸体,这半张盐引,也会被他们毁得干干净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盐引,眼神闪铄。

这场精心策划的暗杀,不仅没能灭口,反而让他更加确定。

李孟阳和赵崇光,就是这起“盐神索命”案的幕后真凶,而他们急于掩盖的,正是这空引转卖、逃税敛财的惊天秘密!

“走,立刻回府衙!”

左光斗眼神坚定。

“传我命令,严密保护周小满的安全,同时暗中追查那两名逃脱黑衣人的下落,他们的身上,定有更多线索!”

一场惊心动魄的突围后,左光斗带着周小满暂避于锦衣卫在济南府的秘密据点。

两名亲信因护主受伤,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周小满更是吓得魂不守舍,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左光斗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却是在思索。

黑衣人踪迹全无,但这赤裸裸的暗杀,已然是不打自招。

次日天未亮,左光斗便传令下去。

一方面让锦衣卫全力追查黑衣人下落,另一方面调取泺口批验所近五年的盐产黄册、纳税记录与盐引发放文档。

他坐在案前,将一堆堆帐薄摊开,逐页核对,烛火燃了一夜,晨光熹微时,左光斗眼中已布满血丝,却难掩那份锐利的锋芒。

帐簿里的猫腻,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泺口批验所每年上报的盐产量固定在一百万斤,可根据灶户实际煎晒的灶地面积、海水浓度记录推算,实际产量至少有一百六十万斤。

五年间,盐运使衙门发放的“空引”(未映射实际盐产的盐引)竟达两千三百张,按每张引四百斤算,相当于凭空多出近九十万斤“官盐”,而这些空引的签收人,赫然多与李孟阳的盐铺有关。

更关键的是,纳税记录显示,李孟阳的盐商集团每年缴纳的盐税,仅够复盖其公开运盐量的三成,其馀七成皆通过“空引转卖”“私盐补引”的方式逃税漏税。

“证据确凿,是时候收网了。”

左光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要下令传召朱承宗部署抓捕事宜,府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名亲信匆匆闯入:“大人,不好了!周小满跑到济南知府衙门去了,还当众翻供,说————说盐引是您逼他伪造的!”

左光斗猛地站起身,脸色骤沉:“他说什么?”

“他跪在知府大堂上哭诉,说您为了栽赃李老爷和赵大人,逼他模仿父亲笔迹伪造盐引,还说周廉大人确实是触怒盐神被索命,与旁人无关!”

亲信急声道:“赵崇光已经带着济南知府、历城知县赶去了,还说要立刻上奏朝廷,弹劾您“构陷忠良、扰乱地方”!”

左光斗瞬间想通了关键。

昨夜暗杀未遂,李孟阳竟用了如此阴毒的招数!

想必是抓走了周小满的妻子,以妇人的性命相要挟,逼这个孝顺又懦弱的年轻人反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锦衣卫便传来密报:

周小满的妻子王氏,三日前被李孟阳的人以“探亲”为名骗出,如今被囚禁在李府后院的密室中,门外有重兵看守。

“好,好得很!”

左光斗怒极反笑,眼底却泛起彻骨的寒意。

他本想循序渐进,以最小的震荡肃清盐场贪腐。

江南流寇作乱,盐价稳定关乎民生大局,山东盐是维系北方盐市的支柱,他不想因大规模抓捕引发盐商罢运、灶户恐慌。

可这些人,先是杀人灭口、伪造神罚,再是暗杀证人、反咬一口,将他的“以大局为重”当成了软弱可欺!

“既然你们非要自寻死路,那就休怪我心狠!”

左光斗眼中最后一丝尤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雷霆万钧的决绝。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朱承宗,将一份早已拟定好的名单拍在案上:“国公,事到如今,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第一步,立刻救出周小满的妻子!”

左光斗语速极快。

“锦衣卫已摸清王氏的囚禁地点,你派三百精锐,乔装成杂役混入李府,务必悄无声息将人救出,护送至安全据点。”

朱承宗颔首:“放心,锦衣卫都是顶尖好手,定不辱命!”

“第二步,封锁全城!”

左光斗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率京营与锦衣卫合力,即刻封锁济南府四门,严查出入人员,不许李孟阳、赵崇光及其同党有一人逃脱!”

“第三步,按名单抓人!”

他指着案上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三十馀人的名字。

“盐商李孟阳、盐运使赵崇光,还有济南府衙中与其勾结的推官、盐场的管盐同知、各地盐商头目————一个都不能漏!

全部拿下,关押至府衙大牢,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

这份名单,是左光斗暗访三个月的成果。

他不仅查清了济南府的内核贪腐网络,连山东各地与赵、李二人勾结的盐商、官员都摸得一清二楚,本想分批量、低影响地处理,如今却只剩一个念头。

这些蛀虫,杀干净才省心!

“大人公,如此大动干戈,会不会引发盐场动荡?”

身边亲信心中却有些顾虑。

“毕竟山东盐场关系重大,若是灶户罢工、盐商停运,北方盐价怕是要崩盘。”

左光斗目光坚定:“放心!我早已让南赣巡抚协调了周边盐场的应急储备,同时传令泺口批验所的正直吏员暂代管理,只要擒住首恶,昭告其罪状,灶户们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罢工。

至于那些盐商,没了李孟阳的拢断,正好推行票盐法,让守法商人凭票运盐,盐价只会更稳!”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如铁。

“这些人谋杀忠吏、贪赃枉法、勾结作乱,早已罪该万死。

今日若不雷霆处置,日后只会有更多人效仿,大明的盐税、大明的江山,迟早要毁在这些蛀虫手里!”

“早该如此了!”

朱承宗见左光斗下定了决心,也是拍手称快!

“查来查去,这群蛀虫早已罪证确凿,还跟他们磨什么嘴皮子?

就该直接绑了,送他们去见那劳什子盐神!”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腰间佩刀,转身便走:“我这就率京营三千精锐,抄了他们的老巢!”

朱承宗本就看不惯赵崇光、李孟阳等人的嚣张气焰,如今证据在手,更是雷厉风行。

京营将士早已在府衙外严阵以待,听得军令,立刻整队出发,马蹄声如惊雷般响彻济南府街巷。

赵崇光的盐运使官邸与李孟阳的盐商大院几乎同时被围。

京营将士破门而入时,赵崇光还在书房中急着修改弹劾奏疏,妄图最后一搏。

李孟阳则正召集心腹,商议如何将周小满的妻子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

两人猝不及防被擒,押至府衙大堂时,仍故作镇定,梗着脖子嘶吼:“左光斗!你无端构陷,恼羞成怒要残害忠良吗?朝廷自有王法,你就不怕被弹劾问罪?”

左光斗端坐在大堂主位,身着绯色官袍,目光如炬,冷冷看着两人丑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忠良?你们也配称忠良?”

他抬手示意,身后衙役立刻捧着那半张盐引上前,高高举起。

“赵崇光,你看清楚了!

这张盐引上的朱红官印,是万历四十七年你初任山东盐运使时的印信,背面李孟阳,空引三百,转卖泺口”的字迹,乃是周廉生前亲笔所记,这便是你们勾结滥发空引的铁证!”

“还有!”

左光斗话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锤。

“我已差人核查泺口批验所近五年的盐产黄册、灶户报单与纳税记录,你上报朝廷的年均盐产仅一百万斤,可实际产量竟达一百六十万斤!

五年累计瞒报三百万斤,这些盐全被你们以空引”名义转卖私盐,逃税银高达百万两。

这笔巨款,本应是充盈国库、支持辽东的军饷,却被你们中饱私囊,挥霍无度!”

“这不可能!”

赵崇光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

“这帐本有问题!”

他命人做的帐,早就去除了手尾,怎么还会留下三百万斤的缺口?

“这个帐本,是我按照五年内的其馀帐册推出来的,并没有看最后一份。”

这一夜的辛劳,却也终于是看到成果了。

赵崇光被左光斗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李孟阳则死死盯着那半张盐引,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甘,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滚落,浸湿了华贵的锦袍。

“我冤枉啊!”

“还想狡辩?”

左光斗厉喝一声。

“带上来!”

堂侧门帘一掀,周小满扶着妻子王氏走了进来。

王氏脸上尤带泪痕,眼神却满是悲愤。

周小满更是双目赤红,指着李孟阳泣声道:“就是你!你抓了我妻子,逼我去知府衙门翻供,说盐引是左大人逼我伪造的!

我爹生前多少次跟我说,你和赵崇光勾结,用空引卖私盐,祸害盐场百姓,他怕遭你们灭口,才提前把这半张盐引交给我!”

王氏也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钦差大人明鉴!李孟阳的人把我关在密室,日夜看守,还说若是小满敢说实话,就杀了我全家!

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周廉大人定是被他们害死的!”

铁证如山,人证俱在。

赵崇光和李孟阳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大堂之上,面如死灰,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周围围观的百姓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怒骂:“杀了这两个奸贼!”

“他们害得盐场不得安宁,该千刀万剐!”

左光斗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朗声道:“传令下去!将赵崇光、李孟阳及其同党三十馀人全部拿下,打入死牢!”

随后,他展开罪状文书,高声宣读:“查盐运使赵崇光、盐商李孟阳,勾结贪腐,滥发空引,私卖官盐,逃税敛财达数百万两。

为阻盐税改革,蓄意谋杀忠吏周廉,伪造盐神索命”假象,煽动灶户罢工、盐商停运,致民心动荡、盐价暴涨,罪大恶极,法无可赦,判斩立决,三日后问斩于泺口批验所,以做效尤!”

“好!”

百姓们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可左光斗心中清楚,拿下赵崇光、李孟阳,只是扫清了盐政改革的障碍,要想让山东盐场真正重焕生机,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最起码,往前走了一步不是?

真要是盐政要洪承畴来帮着他整顿,那他这张老脸,可就要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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