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急于想找回场子,语速急迫且飞快:“诗词曲赋,讲究的是典故出处、雅正格律!你这曲子,歌词俚俗,曲调轻浮,分明是市井小调——不堪入耳也。”
“呵,呵。”贾环先是轻蔑的笑了两声。
紧接着又说道“宝二哥说得是,小弟这曲子,确实没什么典故也没什么出处——也无非就是等一场雨,等一个人,等一抹天青而已。”
贾环语气又顿了顿,目光扫过贾宝玉手里的黑木漆盒说道:“我这小曲可比不得宝二哥的胭脂,既有古方,又费了巧思。只是不知……姐妹们是更想听一曲等雨的曲子,还是更想要一盒涂脸的胭脂?”
这话太过锋利,没再给贾宝玉留任何面子,没办法面子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的丢的,怪不得别人。
贾宝玉听了贾环的话,努力的张了张嘴巴,想说着什么反驳他,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都说不出来了。
此刻的他能感觉的到,这亭子里的姐妹们所有目光都在他和贾环之间游移——而天平,正在不可逆转地向贾环倾斜。
姐妹们眼神里的迫切、期待、甚至是隐隐的崇拜,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自己心上。
他曾经是这园子中唯一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该围着他转——可是,可是如今,他就像个多余的摆设,孤零零站在那儿,甚至连呼吸都是错的。
一股无形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其实他内心里也想听贾环唱下去,那曲子确实太好听了,好听到让他嫉妒,好听到让他发狂。
可他不能承认,他的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承认,一旦承认了,他就彻底输了,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这、这成何体统!”他面色涨红声音发颤,“此时比试已经结束了!该让大家评选了,你怎么能还要再唱一曲呢,这样不公平……”
现在的他,只想快速结束这场由他发起的,无比荒唐的比试,其实此刻他心里早已明白,自己已经输了,没有任何悬念的输了。
为什么他此刻并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他内心里仍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他心里想着,以他平时和姐妹们的关系,姐妹们一定会给自己一个面子,选自己的赢的。
“我说,宝二哥你莫急嘛。”贾环嬉皮笑脸的打断他的话。
贾环的目光从惜春那期待的小脸上,移到宝玉涨红、慌乱的的脸上,最后落在黛玉那双含愁带露的眼眸上。
此刻的林黛玉正静静望着他,那眼神里有急切,有期待,还有一种温柔。
他又看了看大伙那充满期待与支持的眼神,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
他轻咳了一下,又重新抱起吉他说道,“既然诸位不嫌弃,那我就在献丑一曲了。”
指尖拂过琴弦,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贾环身上。
那种被注视、被期待的感觉,宝玉他太熟悉了——这些本该就是属于他的。
可是现在,他就像个多余的旁观者,连呼吸都成了打扰。
他开口时,嗓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是在耳语:“秋天的落叶最后一次黯然飘落
你说要陪着我一起走到最后……”
林黛玉浑身一颤。
如果说《青花》让她看见了等待的美,那这首歌,直接剖开了等待最残忍的真相——最后一次。
没有了以后。
结束了。
这个词太狠,狠到她想起母亲咽气前最后一个眼神,想起跟着老师贾雨村离开父亲时,父亲那最后看着自己的眼神。
所有的“以后”,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而贾环还在唱,声音渐渐扬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
你说过会融化我心中所有的雪……”
黛玉的眼泪夺眶而出。
而这一次,她没再掩饰。
帕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肩膀微微颤抖。
她哭的不只是歌词,更是那个唱歌的人——他怎么能把离别唱得这样痛?
她透过泪眼望向贾环。
暮色里,他抱着吉他,眉眼低垂,整个人陷在一种深沉的悲伤里。
那种悲伤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心疼。
原来这个她素来瞧不上的庶弟,心里藏着这样深的痛。
她十分诧异的发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起来。
薛宝钗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
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月白的裙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却浑然未觉。
这首歌太……可怕。
不是可怕在旋律,是可怕在那种赤裸裸的情感。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巧的隐喻,就是用最直白的词句,写最痛的离别。
那种“最后一次”的决绝,那种“你说过”的追忆,那种明知不可能还要追问“为什么”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把心剖成这样?
她再次看向贾环,眼神复杂到极致。
这个庶子,正在一次次刷新她的认知。
先是那惊艳的诗才,现在……是这样沉重的情感。
她想到自己那些“藏愚守拙”的处世哲学,想起那些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想起那些永远得体、永远不出错的言行——
这歌曲里敢爱敢恨、敢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的活法相比,自己那些,算什么?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脑海:如果……如果将来要选一个人共度余生,是不是就该选这样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更让她脸上微微发烫。
“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
贾环的声音彻底放开。
那不是唱,是嘶吼,是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绝望。
每一个音符都在滴血。
园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贾宝玉一丝不动的站在那儿,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输了,输了。
余音散尽。
贾环按住震颤的琴弦,抬起头时眼眶微红。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黛玉。
黛玉也正望着他,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
四目相对。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着。
贾环慢慢的将吉他又重新装回到琴袋,背在肩上。
他走到宝玉面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