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秋风染黄了庭前的银杏。
纪松明将纪黎宴唤到书房,指尖轻叩桌案:
“阿宴,县试在即,你可愿一试?”
“侄儿正有此意。”
“你才十三,便是落榜也无妨,权当历练。”
纪松明顿了顿。
“但若中了,便要一鼓作气。”
“侄儿明白。”
县试那日,天色未亮便飘起细雨。
“哥哥定能高中。”
钟宛竹替纪黎宴理了理衣襟,柔声道:
“莫要紧张,正常发挥便是。”
考场内烛火摇曳。
纪黎宴提笔沾墨,文章如行云流水。
“中了,少爷中了头名!”
“第几?”
“榜首!少爷是县案首!”
“快,快去告诉阿宴。”
纪黎宴正在院中练字,听了消息只是一笑:
“知道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镇定?”
钟宛竹嗔怪道。
“县试而已。”
纪黎宴搁下笔。
“接下来的院试才是正经。”
县试得了第一,接下来的府试,纪黎宴就不需要去了。
只需专心准备院试就好。
“不骄不躁,很好。”
十一月的院试来得很快。
“院试不比县试,主考是省里来的学政大人,最重经义功底。”
“侄儿明白。”
“笔墨纸砚都备了两份,点心用油纸包着,别沾了卷子。”
纪黎宴接过:“多谢大伯母。”
考场设在府学明伦堂。
“永州府纪黎宴——”
纪黎宴应声上前,接过考牌。
“这就是纪知府那位侄子?”
“听说县试时文章被学政大人亲笔圈了‘通篇锦绣’”
号房门“吱呀”关上。
烛火点亮,考题展开。
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外加试帖诗。
“圣人立教,首重仁心”
隔壁号房突然传来呕吐声。
“又是个受不住的,抬出去。”
铜锣响过三巡,收卷官挨个封糊姓名。
学政陈大人连夜阅卷。
“这篇《子曰仁者爱人》”
其他考官凑近:“可是不妥?”
“非也。”
陈大人捋须。
“破题精妙,承转自如,竟是十三岁童子所作?”
三日后放榜。
榜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永州府纪黎宴,院试第三名!”
“中了就好,中了就好。”
纪松明却皱眉:“第三?”
“你觉得何处失分?”
“试帖诗末联‘春风不度玉门关’,学政大人许是觉得颓唐。”
“确实。”
纪松明颔首,“院试要的是昂扬之气,下回注意。”
“第三也很厉害呀!”
“阿渝说得对。”
纪黎宴笑着摸摸她脑袋。
“学政大人到——”
“纪知府,陈某不请自来了。”
“陈大人莅临,蓬荜生辉。”
“不必客套。”
陈大人直入正题,“令侄的卷子,我看过三遍。”
“那句‘仁者非独爱人,亦当自爱方能及人’,是你所想?”
“是。”
“好一个‘自爱方能及人’!”
陈大人抚掌。
“院试惯例不取童生前列,否则你这文章当居榜首。”
纪松明一怔:“大人这是”
“本官已奏请提学司,破格荐你入白鹿书院。”
陈大人取出荐书,“可愿?”
白鹿书院乃江南四大书院之首。
“学生叩谢大人提携。”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争气。”
“不过书院里水深得很。”
“阿宴才十三,去书院住学是否太早?”
“白鹿书院三年才荐十人。”
纪松明沉吟,“这机会不能错过。”
他看向侄子:“你意下如何?”
“侄儿想去。”
纪黎宴道,“只是放心不下家里。”
“家里有我在。”
纪松明拍拍他肩膀。
“你只管专心求学。”
开春二月,纪黎宴启程前往白鹿书院。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每月休沐日都回。”
“缺什么就捎信来,别委屈自己。”
马车驶出城门时,纪黎宴掀帘回望。
永州城楼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白鹿书院坐落于云雾山麓。
“《春秋》三传,以何为尊?”
“各有所长。”
纪黎宴答道。
“《左氏》富艳,《公羊》诡辩,《谷梁》清婉,然究其根本,皆述圣人之道。”
“若令你注《春秋》,当从何入手?”
“从人入手。”
纪黎宴道,“《春秋》记人,人载道,道化俗。”
“好!”
陆夫子大笑,“你住青云斋,与江州苏砚同屋。”
青云斋是书院上舍。
苏砚正在整理书册,见他进门微微颔首:
“纪兄。”
“苏兄。”
两人年纪相仿,苏砚却已考过乡试。
“那儿采光好,给你。”
“多谢。”
“你可是永州纪知府侄儿?”
“正是。”
“那要当心了。”
苏砚压低声音。
“书院里有九皇子的人。”
“苏兄如何得知?”
“我堂兄在翰林院任职。”
苏砚推过一杯茶,“上月九皇子府夜宴,有人提起你。”
“提我什么?”
“说纪知府养了只小狐狸,得早些拔了牙。”
纪黎宴轻笑:“倒是个新鲜说法。”
三日后正式开课。
讲经的是致仕的礼部侍郎周老大人。
“纪黎宴,何谓‘王道荡荡’?”
“荡荡者,无私也,王道之行,如日月临空,无所偏照。”
“若遇私蔽呢?”
“破私为公,去蔽求明。”
“坐。”
课后,同窗围拢过来。
有人笑道:“纪兄好辩才,难怪学政大人破格举荐。”
另一人阴阳怪气:“破格之举,未必都是真才实学。”
纪黎宴抬眼看去。
说话的是个锦衣少年,袖口绣着银线云纹。
苏砚低语:“金陵魏家,魏明轩。”
“久闻纪兄县试院试皆名列前茅,可否讨教一二?”
“请指教。”
这问题已超出乡试范畴。
周围安静下来。
纪黎宴略一思索:“中和非折中,乃执两用中。”
“譬如治水,堵则溃,疏则通,当循水性而导之。”
“若水性本恶呢?”
“水无善恶,顺势则善,逆势则恶。为政者当察势,非断善恶。”
魏明轩眯起眼:“好个察势不断善恶纪兄高见。”
他拱拱手,转身离去。
苏砚低声道:“他是九皇子表弟。”
“看出来了。”
纪黎宴整理书箱,“袖口云纹是内造样式,非勋戚不得用。”
“你要小心。”
“该小心的是他。”
月中考课,题目是《论盐铁》。
纪黎宴刻意收敛锋芒,只取了乙等。
魏明轩反而得了甲等,洋洋洒洒三千言。
“魏生文章锦绣,却空;纪生文字朴实,却实。”
“你可知为何给你乙等?”
“学生文章过于求稳,失了锐气。”
“知道就好。”
周老大人捋须,“少年人该有少年人的意气。”
夜里,魏明轩敲开青云斋的门。
“那篇《盐铁论》,你藏拙了。”
纪黎宴放下书:“魏兄何出此言?”
“我看过你院试墨卷。”
魏明轩盯着他,“那样的文章,不该只写出今日水准。”
“人总有状态起伏。”
“是吗?”
魏明轩忽然笑了。
“我堂兄想见见你。”
“令兄是?”
“九皇子府詹事,魏谦。”
纪黎宴神色不变:“学生一介秀才,恐难入贵人眼。”
“何必自谦。”
魏明轩压低声音。
“殿下惜才,你若肯效命,会试名额不过一句话的事。”
“学生才疏学浅,还需苦读。”
“纪黎宴!”
魏明轩沉下脸。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魏兄威胁我?”
“是提醒。”
魏明轩拂袖。
“白鹿书院可不是纪知府能伸手的地方。”
他摔门而去。
苏砚从屏风后转出:“果然来了。”
“意料之中。”
纪黎宴推开窗,夜风灌入。
“苏兄,你堂兄在翰林院可掌修史?”
“兼修起居注。”
“那便好。”
三月休沐,纪黎宴回永州。
“九皇子这是要赶尽杀绝。”
“大伯勿忧。”
纪黎宴取出密侦司令牌,“徐先生留了这个。”
纪松明一惊:“你竟是”
“陛下的人?”
纪黎宴摇头。
“还算不上,只是枚闲棋。”
“闲棋也有翻盘之日。”
纪松明沉吟。
“不过书院那边,你需加倍小心。”
“侄儿明白。”
四月初,书院突发一桩事。
藏书楼丢了本前朝孤本《禹贡山川考》。
山长震怒:“搜!”
搜到青云斋时,从纪黎宴枕下翻出个锦囊。
里面正是那本失窃的孤本。
全场哗然。
“纪兄,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纪黎宴面不改色:“这不是我的。”
“从你枕下翻出,还能有假?”
“为何不能?”
纪黎宴反问,“若我要偷书,会藏在如此显眼之处?”
“许是你来不及转移!”
“昨夜子时到今晨,我一直与苏兄在斋舍论经。”
纪黎宴看向苏砚,“可对?”
苏砚点头:“我可作证。”
“你们同屋,自然互相包庇。”
“那便查指纹。”
纪黎宴忽然道。
“什么?”
“此书纸张特殊,指痕留之三日不散。”
纪黎宴举起书,“请山长验看,上头可有我的指印?”
陆夫子接过细看,果然只有杂乱痕迹。
“昨夜谁最后离开藏书楼?”
“是是魏公子,说落了个玉佩。”
所有目光聚向魏明轩。
他脸色一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陆夫子厉声。
“书院规矩,偷窃者逐!”
“不是我!”
魏明轩急道,“是有人让我”
他猛地收声。
“谁让你陷害同窗?”
“我”
魏明轩咬牙,“学生认罚。”
“既如此,罚你清扫书院三月,抄院规百遍。”
陆夫子看向纪黎宴,“委屈你了。”
“学生清者自清。”
事后,苏砚低声道:“他竟没供出九皇子。”
“供了才是蠢。”
纪黎宴磨墨。
“不过经此一事,他该消停些了。”
“未必。”
五月端阳,书院举办诗会。
“前次误会,纪兄海涵。”
“魏兄言重。”
酒过三巡,魏明轩忽然捂着肚子倒地。
“酒酒里有毒”
场面大乱。
“这这是河豚毒素。”
“河豚?”
陆夫子看向纪黎宴,“今日酒菜由你监备?”
“是。”
“你可有话说?”
“学生备的是雄黄酒。”
纪黎宴无辜道。
“河豚毒素需从内脏提取,书院并无此物。”
“那魏生为何中毒?”
“学生不知。”
纪黎宴顿了顿,“不过魏兄袖口似有粉末。”
众人看去,魏明轩袖内果然沾着些白色粉末。
大夫一嗅:“正是河豚毒粉!”
“我我不知何时沾染”
“是吗?”
纪黎宴忽然走近,从他怀中抽出一张纸。
纸上赫然写着毒发症状与解药配方。
“魏兄连解药都备好了?”
魏明轩面如死灰。
“送官!”
“山长息怒。”
九皇子府詹事魏谦匆匆赶来,“此事定有误会。”
“纪公子,明轩年少无知,可否”
“国有国法,院有院规。”
纪黎宴拱手,“学生不敢妄言。”
魏谦咬牙:“若公子高抬贵手,魏某必当重谢。”
“学生听不懂。”
最终,魏明轩被逐出书院。
“纪公子好手段。”
“不及魏詹事教导有方。”
八月乡试报名在即。
“籍贯有疑,暂缓报考。”
他赶回永州府衙。
“你的户籍我亲自办过,能有什幺疑?”
“说是生父入赘,该随母姓。”
“荒唐!”
纪松明当即修书。
“我这就找学政大人说理。”
“大伯且慢。”
纪黎宴按住信纸。
“这分明是有人作梗。”
“你是说”
“此人既出手,不会只这一招。”
果然,三日后有御史弹劾纪松明“徇私枉法,篡改侄儿户籍”。
朝廷派下钦差彻查。
这次来的竟是老熟人,徐先生。
他如今一身绯袍,腰悬银鱼袋。
“纪知府,别来无恙。”
徐先生屏退左右,低声道。
“陛下已知晓此事。”
“陛下圣明。”
“圣明归圣明,规矩不能破。”
徐先生看向纪黎宴,“你的户籍确实有问题。”
纪松明急了:“徐大人”
“听我说完。”
徐先生抬手。
“按律,入赘之子当随母姓,但纪黎宴之父当年签的是半赘契约。”
“这是当年副本,写明‘子嗣可随父姓’。”
“这契书二弟从未提过。”
“你弟弟是个明白人。”
徐先生道,“他早料到会有今日,特意留了这一手。”
纪黎宴接过契书,指尖抚过父亲的字迹。
“有这契书,户籍之疑可解。”
徐先生又道,“不过九皇子那边不会罢休。”
“学生明白。”
“陛下让我带句话。”
徐先生压低声音。
“明年恩科,你若能中举,便调你入国子监。”
纪黎宴心头一震:“陛下这是”
“陛下缺把刀。”
徐先生目光如炬。
“一把年轻、锋利、且与世家无瓜葛的刀。”
“学生惶恐。”
“不必惶恐。”
徐先生拍拍他肩膀。
“这是机遇,也是险途,你自己选。”
送走钦差,纪松明一夜未眠。
“阿宴,你真要走这条路?”
“大伯,刀虽险,却能护家。”
纪黎宴轻声道。
“侄儿不想再让阿渝受惊。”
“去吧,纪家总得有人站在朝堂上。”
八月,纪黎宴顺利报考。
“殿下,纪黎宴的户籍问题解决了。”
“谁的手笔?”
“像是宫里。”
“我那父皇,终于要动世家了?”
他冷笑:“那就让那小子考,考上了才有意思。”
乡试考场设在省城贡院。
纪黎宴分在玄字十二号。
对面号房传来啜泣声,竟是个白发老童生。
第三场考策论,题目是《论漕运革新》。
纪黎宴提笔时,忽然听见隔壁有人低语:
“运河淤塞,当改海运”
他笔尖一顿。
海运之议在前朝曾引发党争,至今仍是禁忌。
“漕运之弊在吏不在河,当革人事而顺水性”
三场考毕,出贡院时天已擦黑。
苏砚等在门口:“如何?”
“尽力而为。”
“你可听说主考官换了?”
纪黎宴一怔:“换谁?”
“原定的礼部侍郎丁忧,换成了”
苏砚压低声音。
“九皇子岳丈,户部尚书赵汝成。”
纪黎宴心头一沉。
赵汝成是出了名的守旧派,最恨新锐之言。
放榜那日,贡院外人山人海。
纪黎宴从最后一名看起,没有。
一直看到前十名,依然没有。
苏砚中了第十八名,见他神色凝重,安慰道:
“许是名次靠前”
“解元,永州府纪黎宴!”
纪黎宴以为自己听错了。
“恭喜纪解元!”
“好,好”
“你爹娘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纪黎宴未及弱冠,凭何中解元?定是徇私!”
学政衙门不得不重审墨卷。
赵汝成亲自坐镇,将纪黎宴的策论读了整整三遍。
“你文中所言‘吏治清则漕运通’,可是暗指漕运衙门腐败?”
“学生不敢。”
纪黎宴垂眸,“只是就事论事。”
“好个就事论事。”
赵汝成冷笑。
“若依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学生浅见,当设漕运监察使,独立于地方,直报中枢。”
“监察使独立上报”
赵汝成眯起眼。
“你这想法,从何而来?”
“读史所得,前朝漕运之败,败在地方勾连。”
“倒是个读史明理的。”
赵汝成忽然话锋一转。
“你可愿入我门下?”
纪黎宴一怔。
“不必急着答复。”
赵汝成捋须。
“明年春闱,你若能中进士,再来寻我。”
“他这是要招揽你?”
“更像是试探。”
纪黎宴望向宫城方向。
“看来九皇子与这位岳丈并非铁板一块。”
腊月,纪黎宴启程赴京准备春闱。
“哥哥明年还回来吗?”
“考完就回。”
“京城天冷,多穿些。”
“阿宴,若事不可为便回来。”
“侄儿记下了。”
京城远比永州繁华,却也更冷。
纪黎宴赁了处小院。
隔壁住着个古怪的老翰林。
那老人常在院中吟诗,句句透着不得志的郁气。
这日雪大,纪黎宴扫雪时顺手清了邻家门前。
“小子,多管闲事。”
“举手之劳。”
“永州口音,又姓纪纪松明是你什么人?”
“是学生伯父。”
“原来是他侄儿进来喝杯茶。”
茶是陈茶,屋中却堆满书稿。
纪黎宴瞥见一卷《漕运志略》,署名“林文渊”。
他心头一震。
这位竟是十五年前,因漕运案罢官的前漕运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