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更6000字!
当晚的马河口村大会,气氛比过年还要热烈。
村口大槐树下挂起了两盏明亮的马灯,男女老少搬着板凳挤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石碾上的李安民和纪黎宴身上。
李安民声如洪钟。
将县里交流会的见闻,特别是地区轻工局刘主任的肯定和指示。
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传达给了全村人。
每说到关键处,底下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叹和欢呼。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李安民最后总结,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领导说了,让咱们写报告!”
“这说明啥?说明咱们这野果酒,入了上头的法眼了!咱们马河口村,要迎来大发展了!”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待掌声稍歇,纪黎宴向前一步,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沉静力量:
“村长说得对,机遇来了。”
“但机遇,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期盼的脸:“领导要报告,是要看咱们是不是那块料,值不值得扶持。”
“这报告,不能胡吹大气,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咱们现在有多少家底?能产多少酒?有什么难处?往后想怎么发展?都得写得明明白白。”
“黎宴说得在理!”老篾匠第一个响应,“咱们有啥说啥,不能蒙骗领导!”
“对!纪组长,你就说这报告咋写,咱们都听你的!”众人纷纷附和。
纪黎宴点点头:“好,那咱们就群策群力。”
“接下来几天,会计、老篾叔,还有咱们几个核心的,加上村长,得碰头仔细商量,把数据捋清楚,把规划做实在。”
接下来的几天,纪黎宴几乎足不出户。
伏在那张破桌子上,根据大家提供的数据和想法,精心构思那份关乎村子未来的报告。
他既要突出野果酒的独特价值和已取得的成效,又要坦诚目前面临的困境。
原料季节性制约、生产工艺的原始、缺乏稳定资金和专业技术指导等等。
如果能得到支持,建立一个小型果酒加工厂,实现标准化生产。
不仅能消化本村及周边野果资源,还能创造更多就业,成为公社乃至县里的一个特色产业。
报告写完,李安民召集全村人又念了一遍,获得一致通过后,便亲自送到了公社。
王书记看了报告,连声称赞写得好,有水平。
当即盖上公章,派人以公社的名义加急送到了县里。
等待批复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但马河口村的人并没闲着。
在纪黎宴的带领下,他们更加精细地投入到新一批竹筒酒的生产中。
同时开始有意识地晾晒、储存一些耐放的野果干,为可能的扩大生产做准备。
不久,县里的批复终于下来了!
不仅同意了马河口村建立“马河口果酒生产合作社”的申请。
地区轻工局还特意指派了一名技术员。
近期会下来指导,并且牵线搭桥,与地区副食品公司初步达成了供货意向!
消息传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技术员!
副食品公司!
这意味着他们的酒不再是偷偷摸摸或者小打小闹,而是有了“官方认证”和稳定出路!
技术员姓周,是个戴着眼镜、一脸认真的年轻人。
他在村里住了半个月,跟着纪黎宴泡在加工房里,对现有的工艺既惊讶又赞赏。
“真没想到,用这么简陋的工具和天然的‘酒曲’,能做出风味这么独特的酒!”
周技术员帮着调整了发酵的温度控制,改进了过滤方法。
还建议尝试不同野果的配比,以丰富酒的口感和层次。
在周技术员的指导和公社的支持下。
“马河口果酒生产合作社”的牌子,正式挂在了修缮扩建后的旧仓库门口。
生产规模眼看着要扩大,本村的劳动力顿时捉襟见肘。
这天晚上,李安民和纪黎宴又在灯下商量。
“妹夫,按现在这个订单量,光靠咱们村的人,累死也干不完啊!”
“采摘、处理、搬运、清洗竹筒哪一样都需要人手。”李安民皱着眉头。
纪黎宴沉吟道:“大哥,肉烂在锅里,不如大家分着吃。”
“咱们村吃肉,也得让兄弟村子喝点汤。”
“你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是,核心的酿酒技术环节,还是咱们自己人掌握。”
“但像采摘野果、初步清洗、搬运、制作普通竹筒这些不需要太多技术的活,可以外包出去。”
“外包?”
“对,比如,跟邻近的上河村、下溪村商量,让他们组织人手,按咱们的要求采摘野果子,咱们按斤用粮食或者钱收购。”
“还有,老篾叔他们现在主要负责雕刻精品竹筒。”
“普通装酒的竹筒需求量更大,可以请比如木匠多的隔壁李家坳帮忙加工,同样按件支付。”
李安民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咱们用粮食换劳力,他们得了实惠,咱们解决了人手不足,还不怕技术外泄!”
“反正最关键的发酵勾兑在你手里攥着!”
“正是这个道理。”
纪黎宴点头:“而且,这样一来,咱们带动了周边村子一起发展,上面看了也更高兴,符合‘先富带后富’的精神。”
说干就干。
李安民第二天就去了公社。
向王书记汇报了这个“辐射带动、共同发展”的想法。
得到了王书记的大力支持。
很快,马河口村与上河村、下溪村、李家坳等几个邻近村子达成了协议:
马河口村用玉米面、红薯干或者现金,收购他们按要求采摘、处理的野果和制作的普通竹筒。
起初,周边村子的人还将信将疑。
但当第一批沉甸甸的粮食或现钱,实实在在地发到参与劳动的村民手中时。
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尤其是上河村和下溪村,他们村周边山上的野果子往年基本都是烂在地上。
如今居然能换回救命粮。
村民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连半大的孩子都加入了采摘的队伍,小心翼翼,生怕品相不好被退货。
而李家坳的木匠们,原本在这年月手艺几乎无用武之地。
如今重操旧业,虽然只是制作简单的竹筒,但能换来粮食,也让整个村子焕发了生机。
在这几个村子里,得益最大,也最让人羡慕的,是紧邻马河口村的石洼村。
石洼村土地更贫瘠,日子比之前的马河口村还难熬。
因为离得近,人员往来频繁,石洼村的村长早早便和李安民称兄道弟。
这次,马河口村不仅将相当一部分野果采摘和竹筒制作的活儿交给了石洼村。
还在合作社规模扩大后,吸纳了十几个石洼村的青壮年作为长期雇工。
参与搬运、清洗、烧火等体力活,报酬直接结算粮食。
让石洼村不少家庭,在青黄不接时有了稳定的口粮来源。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飞逝。
秋去冬来。
虽然野果季节过去,但靠着之前晾晒储存的果干和调整工艺,合作社的生产并没有完全停止。
只是产量有所降低。
年底算账,扣除各项成本、留足集体积累和来年生产的本钱后。
马河口村合作社的利润依然相当可观!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马河口村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最豪气的一次分红大会。
不但分了钱。
李安民和纪黎宴还做主,用一部分集体积累的钱,通过公社的关系,买回来了两头大肥猪!
杀猪宴就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举行!
大锅里的水烧得滚开,肥猪的嘶叫声此刻听在村民耳中犹如仙乐。
孩子们围着临时搭起的灶台兴奋地跑来跑去。
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
当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条少则五斤、多则七八斤,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猪肉时。
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海洋里。
老人们抹着眼角,念叨着“活了一辈子,头一回见村里这么阔气”。
女人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肉,已经在盘算着是包饺子还是腌起来过年。
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抽着烟,畅想着来年更好的光景。
孩子们更是高兴得像疯了,追追打打,嘴里已经尝到了年夜饭的滋味。
石洼村的村民也分到了一些猪下水和大骨头。
虽然不如马河口村本村人分的肉多,但也足够让他们喜出望外。
对马河口村,特别是对纪黎宴和李安民感激不尽。
而其他几个合作村子的人。
远远看着马河口村和石洼村的欢腾,闻着那顺风飘来的诱人肉香,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嫉妒,但更多的是后悔和强烈的期盼。
“瞧瞧人家石洼村,跟马河口村走得近,这不过年都能沾上荤腥!”
“当初咱们村要是也积极点,说不定现在也能分点肉汤喝”
“明年!明年咱们说啥也得跟马河口村把关系处好,多揽点活儿!”
“对!跟着马河口村干,准没错!”
纪黎宴站在自家院门的阴影里,听着远处打谷场上传来的喧闹。
他怀里揣着刚分到的钱票。
手上提着特意留下的一条上好五花肉。
沉甸甸的,却让他心里格外踏实。
是村民主动给他的。
“爹,外面冷,快进屋吧!”
李大花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桶出来,接过纪黎宴手上的五花肉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先用热水烫烫脚,解解乏。”
“这肉我明天就割一大块,剁馅儿包白菜猪肉饺子!”
纪黎宴“嗯”了一声。
刚要转身,就看见大儿子纪大福和二儿子纪二禄一前一后,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两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带着酒气和兴奋。
“爹!您没去瞧瞧,真是太热闹了!”
纪大福嗓门洪亮,“老篾叔高兴得多喝了两杯,正拉着人说他那竹筒能装琼浆玉液呢!”
纪二禄也笑着补充:“石洼村的村长也拉着大舅的手,说了好多感谢的话,眼睛都红了。”
纪黎宴踱回堂屋,在唯一的太师椅上坐下,慢悠悠地问:
“都安排妥当了?分肉没出什么岔子吧?”
“妥当着呢!”
纪大福拍着胸脯,“按您和村长定的,咱本村按人头和工分分。”
“石洼村出力多的也分了些下水骨头,大家都念着好!”
正说着,纪三寿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爹,您看这是什么?”
他打开布袋,里面是几块品相极好的冰糖,晶莹剔透。
“哟,老三,哪儿来的?”李大花惊讶地问。
“副食品公司的同志悄悄给的。”
纪三寿压低声音,难掩得意。
“说是咱们的酒在地区招待所反映挺好,领导喜欢,这是额外奖励的。”
“我给爹留了点泡水喝,剩下的给孩子们甜甜嘴。”
纪黎宴看了一眼那冰糖,淡淡道:“难得你有心。”
“不过,眼下这点成绩,不算什么。”
“往后,盯着咱们的人会更多,事儿也会更复杂。”
他这话像盆冷水,让屋里欢快的气氛稍微凝滞了一下。
纪大福挠挠头:“爹,咱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合作社办起来了,销路也有了,周围村子都指着咱吃饭呢!”
“是啊,爹,”纪二禄也附和,“连公社王书记见了大舅,都客气得很。”
纪黎宴端起纪三寿刚给他倒的热水,吹了吹气:“福兮祸所伏。”
“咱们用粮食换劳力,让周边村子得了利,这是好事。”
“可你们想想,那些没捞着好处,或者觉得好处捞少了的村子,会怎么想?”
“就好比今天,上河村、下溪村的人,眼睁睁看着石洼村分了骨头下水,他们连味儿都没闻着,心里能没想法?”
纪三寿反应快,皱起眉:“爹,您是怕他们使绊子?”
“使绊子倒未必敢明目张胆。”
纪黎宴呷了口水,“但眼红心热,保不齐有人会动歪心思。”
“比如,抬高他们那边野果的价码,或者,在交来的果子里以次充好。”
纪大福一听就急了:“他们敢!咱可是签了协议的!”
“协议?”
纪黎宴轻哼一声,“大福啊,这年头,几纸协议约束力有限。”
“真闹起来,伤的是和气,耽误的是生产。”
“妹夫!睡下了没?我找你商量点事!”
李安民洪亮的声音这时在院门外响起。
话音未落,人已经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脸上依旧红光满面,但眉头却微微拧着。
“大哥,这么晚了,有事?”纪黎宴示意儿子给村长搬凳子。
“嗨,本来是高兴事,可这刚散场,上河村的村长就悄悄拉住我。”
“话里话外,说他们村今年也出了大力,眼看要过年了,村里娃娃们馋肉馋得嗷嗷叫”
“这意思,不就是也想分点油水嘛!”
纪大福立刻道:“大舅,咱跟他们可是按斤结算清楚的!他们摘果子,咱给粮食,两不相欠!”
“话是这么说,”李安民搓着手,“可看着石洼村得了好处,他们心理不平衡啊。”
“都是一个公社的,闹得太僵也不好。”
纪黎宴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只是问:“下溪村和李家坳那边呢?”
“暂时还没动静,不过估计也差不多。”
李安民有些发愁,“妹夫,你脑子活,你看这事咋弄?”
“总不能咱杀猪,给每个合作村子都分点吧?那咱自己还够不够?”
纪黎宴沉吟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都分,不现实,也没道理。”
“但一点表示没有,也确实容易埋下疙瘩。”
他抬眼看向李安民:“大哥,明年开春,野果下来,咱们合作社的规模肯定还要扩大。”
“光靠现在这几个村子,原料未必够。”
“我的意思是,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咱们‘马河口果酒生产合作社’的章程再明确一下,搞个‘联盟’。”
“联盟?”李安民和纪家三兄弟都愣住了。
“对。”纪黎宴思路清晰起来,“咱们马河口村是核心,掌握技术和最终销售。”
“其他村子,根据自身条件,可以成为‘原料供应村’或者‘初级加工村’。”
“咱们设定一个标准,比如,连续三个月提供的野果品质达标、数量稳定的村子,年底可以参与咱们合作社的‘效益分红’。”
“虽然比不上咱本村,但至少能分点肉,或者折算成钱粮。”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样一来,既有激励,也有约束。”
“想年底沾荤腥,平时就得把活儿干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临到头来眼红别人。”
李安民听得眼睛越来越亮,猛地一拍大腿:
“妙啊!妹夫!你这脑子真是真是转得快!”
“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去!谁勤快,谁认真,谁年底就能多吃肉!”
纪大福也恍然大悟:“爹这法子好!”
“以后不用咱们去催,他们自己就得把果子挑好的送来!”
“可是,”纪二禄有些担心,“爹,这年底分红,咱们得拿出不少吧?别把咱自己掏空了。”
纪黎宴摇摇头:“眼光放长远。只要原料质量上去,出酒率和品质提高,咱们赚得会更多。”
“分出去一小部分,换来稳定的、高质量的原料供应,值得。”
“而且,这能让周边村子更紧密地团结在咱们周围,形成一股绳,以后遇到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李安民彻底服气了:“就这么办!妹夫,这章程具体咋定,还得你多费心。”
“明天,不,后天我就把几个村的村长都叫来,把这个‘联盟’的事儿说道说道!”
事情定下,李安民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哼着小调回去了。
纪家几兄弟对父亲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纪三寿忍不住问:“爹,您咋总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哦不,是深谋远虑的法子?”
纪黎宴瞥了他一眼,拿起桌上那几张登了他文章的旧报纸,轻轻掸了掸:
“多读书,多看报,世事洞明皆学问。”
“这里面,不仅有怎么写文章,更有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他起身,准备回屋休息。
临进门又停下脚步,吩咐道:“大福,明天你去跟老篾叔说一声。”
“开春后,除了普通竹筒和精品雕刻筒,再琢磨琢磨,能不能做些更小巧、更精致的竹节瓶,容量不用大,一两左右即可。”
“小竹节瓶?”纪大福不解,“爹,那么小装不了多少酒啊?”
纪黎宴嘴角微扬:“物以稀为贵。有些东西,小了,反而更值钱。”
“以后,或许能用得上。”
他这话说得含糊,几个儿子面面相觑,都没完全明白。
但出于对父亲无条件的信任,都点头应下。
腊月二十六,李安民在马河口村合作社的大仓库里,召集了上河村、下溪村、李家坳和石洼村的村长。
当李安民把纪黎宴构思的那套“联盟”和“效益分红”章程一说。
几个村长的反应各不相同。
石洼村村长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保证明年一定更卖力。
上河村和下溪村的村长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懊悔和急切,懊悔自己之前目光短浅。
急切地询问具体标准和考核办法,拍着胸脯表示开春后一定拿出最好的果子。
李家坳的村长,则更关心竹筒加工的标准和数量。
琢磨着怎么调动全村木匠的积极性。
看着几个原本可能心存芥蒂的村长,此刻为了年底那点“分红”变得争先恐后。
李安民心里乐开了花,对纪黎宴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年,马河口村过得格外滋润,空气中似乎都飘着油香和酒香。
而周围村子,则在期盼和摩拳擦掌中,等待着开春的到来。
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跟着马河口村,跟着那个越来越让人看不透的“老书生”纪黎宴。
这日子,真的要有大奔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