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撕扯、扭曲，像是要被拧成一根麻花。
石康的魂魄在剧痛中被无限拉长，视野中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色块，耳边是魂体被撕裂时发出的尖锐鸣音。
这种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
当一切戛然而止时，他终于能看了。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
四野茫茫，一片死灰色的虚无。
他的正前方，定格着一幅画面。
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里。
他的怀中，横抱着一名女子。
女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气息，面容却很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但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与冰冷的肌肤，正在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冰冷与最终。
年轻人就那么抱着她，纹丝不动，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
石康看不清他的脸。
那张脸被一种实体化的悲伤笼罩着，那悲伤浓重到扭曲了光线，模糊了时空。
石康想动，却发觉自己也被凝固在这片虚无里，成了一块琥珀中的飞虫，只剩下旁观的资格。
他立刻懂了。
这是记忆。
属于那只刹那蛊，属于红莲魔尊的记忆。
在他明悟的瞬间，一股纯粹的、毁灭性的痛苦，从那年轻人的身上决堤而出，瞬间冲垮了石康的魂魄！
“呃啊——！”
石康的魂魄发出无声的惨嚎。
这不是肉体的伤痛。
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核心的崩塌。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爱之物化为飞灰，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对绝望。
是赌上一切却满盘皆输，亲手埋葬自己整个世界的无尽悔恨。
这股悔恨的洪流，也引爆了石康自己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曾经为几块元石被人打断手脚，在泥水里狼狈翻滚。
他看见自己九死一生渡过仙劫，仙窍却贫瘠得可笑时的那份失落。
他看见自己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上千万次炼化仙蛊，却只换来上千万次失败的孤独与麻木。
他此生经历的所有痛苦，所有不甘，所有绝望……
与眼前这股毁天灭地的悔恨相比，渺小得如同尘埃。
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他的魂魄在这股情绪的冲刷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随时都会像一个被捏碎的瓷器，彻底崩解。
就在魂魄即将碎裂的前一刻。
一个苍凉，浩瀚，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直接在他魂魄的最深处响起。
“你看见了我的痛苦。”
石康魂体剧震！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个跪坐的年轻人。
年轻人依旧是那副石雕的样子，声音并非从他口中发出，而是来自这片记忆本身，来自那股盘踞在此地百万年，不曾消散的恐怖意志。
红莲魔尊！
“告诉我。”
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审判万物的威严，压得石康的魂魄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裂痕更多了。
“光阴不返，覆水难收。”
“抓住这一刹那，又有何用？”
这个问题，是一座山。
一座从天而降，要将他魂魄彻底碾为齑粉的无形大山！
有什么用？
石康的脑海一片空白。
是啊，有什么用？
人已经死了。
过去已经铸成。
抓住这一刻，除了让自己永远囚禁在这份痛苦里，还能改变什么？
一种“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腐朽念头，从他心底疯狂滋生，要将他彻底拖入和那个年轻人一样的，永恒的绝望深渊。
不！
不能！
求生的本能让石康的魂魄疯狂挣扎。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自己为了炼化这只刹那蛊，那上千万次的失败。
每一次失败，都是一个无法改变的过去。
每一次失败，都让他距离绝望更近一步。
可他，还是坚持到了现在。
他为什么要坚持？
因为……
“因为……”
石康用尽全部的意志，从魂魄的裂缝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他的开口，让这片凝固的时空，出现了一丝涟漪。
那股恐怖的威压，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说。”
那个声音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石康的魂魄剧烈起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水面上的一根稻草。
他不再去看那个令人窒息的年轻人，目光仿佛穿透了记忆，审视着自己那场枯燥到极致的修行。
“我……我失败了很多次。”
“每一次失败，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觉得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那也是一种悔恨，一种无力。”
“所以？”那个声音追问。
“所以！我每一次回溯时间，重新开始，都不是为了让上一次的失败消失！”石康的声音在颤抖，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过去无法改变！”
“人死了，就是死了！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抓住这一刹那，不是为了回头看！”
他像是在对红莲魔尊咆哮，更像是在对自己嘶吼，用尽全力将自己从那片悔恨的泥潭中拔出来！
“那是为了什么？”
那个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石康的魂魄猛然一震，吼出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决心！”
“一个……可以改变未来的决心！”
“悔恨！对！就是悔恨！”
“悔恨不是让人溺毙的毒药！它是推着人爬出深渊的柴火！尊者，抓住这一刹那，不是为了沉溺在无法挽回的过去，而是为了用这份焚心蚀骨的痛点燃自己，去创造一个……绝不相同的未来啊！”
声音在虚无的记忆空间中激荡，久久不息。
石康吼完，魂魄几乎被掏空，虚弱得随时都会消散。
他等待着审判，等待着那股意志将他这个冒犯者彻底碾碎。
然而，毁灭没有到来。
那股压得他魂魄开裂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四周死灰色的虚无，开始变得明亮、温暖。
石康再次看向那个年轻人。
那片笼罩在他脸上的，扭曲光线的浓郁悲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那是一张俊美到让星辰都为之失色的脸。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挂满了干涸的泪痕。
他依旧抱着怀中的女子，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百万年的时空，落在了石康的魂魄之上。
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是一个混杂着无尽悲哀、无尽悔恨，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与一丝赞许的微笑。
“说得好。”
他轻声说道。
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记忆世界轰然破碎！
年轻人，死去的女子，虚无的空间，全部化作亿万光点，如夏夜的萤火，四散纷飞。
唯独有一枚光点，一朵小小的、燃烧着的红莲印记，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径直飞来。
噗。
它烙印在石康魂魄的最深处。
……
东海。
海底漩涡。
枯坐如雕塑的石康，猛然睁开了双眼！
“呼……呼……”
他大口喘息，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仙窍依旧干涸，魂魄深处传来阵阵针扎般的虚弱刺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摊开手掌。
那只曾对他不屑一顾，让他耗尽心血也无法撼动分毫的七转仙蛊刹那，此刻正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一股血脉相连、如臂使指的亲密感，从蛊虫身上传来。
他，彻底炼化了这只仙蛊！
石康的脸上，浮现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可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
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中，随着那朵红莲印记的烙下，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功法，也不是杀招。
而是一道冰冷的、精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指引。
一个坐标。
一个位于光阴长河下游某处的未知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