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前一天街上的姑娘们,还敢露着大腿穿裙子。
隔夜一场冷雨,气温便象是坐了跳楼机,直接跌破了个位数。
路旁的梧桐树叶一夜之间秃了顶。
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这种换季的时候,最容易倒下一批人。
医院的输液大厅里人满为患,学校的请假条堆成了山。
但谁也没想到,公寓里第一个倒下的,竟然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艾娴。
清晨七点。
主卧的房门紧闭着,毫无动静。
就在昨天,她还站在这个客厅里,精神干练的准备带苏唐出去跑步。
客厅里静悄悄的。
林伊一边单脚跳着穿鞋子,一边往嘴里塞着全麦面包。
她含糊不清的冲着走廊喊道:“小鹿,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
白鹿背着那个比她人还大的画板,嘴里也叼着一袋牛奶,头发乱得象个刚被雷劈过的鸡窝,像只梦游的企鹅一样晃悠出来。
她视线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扇紧闭的主卧门上。
“小娴呢?”
白鹿吸了一口牛奶,腮帮子鼓鼓的:“她今天不去学校吗?”
“她不舒服,请假了。”
“那可能是要冬眠了。”
白鹿一脸认真的分析:“书上说,蛇都要冬眠的,她是毒蛇,肯定也要冬眠。”
“……”
林伊翻了个白眼,伸手在白鹿脑门上敲了一下:“有本事这话你当着她的面说。”
其实以前小娴也不是没生过病。
刚开始,她倒是想留下来照顾小娴的。
但小娴永远都是那个字:滚。
小娴这个人啊
连生病了,都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仿佛生病是一件多么丢人、多么软弱的事情。
林伊拽着白鹿的衣领就往外拖:“走了走了,再不走就真的要迟到了!”
大门关上。
公寓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唐站在客厅中央,背着书包。
身上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整个人裹得象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平日里那个总是发号施令的声音消失了。
这种安静反而让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少了点什么。
他尤豫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小心的敲门。
“滚去上学。”
门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声音象是被砂纸打磨过,透着一股子虚弱。
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凶狠劲儿还在,听起来就象是一只生了病的狮子在低吼。
“别来烦我,传染给你还要带你去看病,麻烦死了。”
苏唐的手僵在半空。
他抿了抿嘴,隔着门板小声问道:“姐姐…你有药吗?要不要喝水?”
“死不了。”
里面传来翻身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的咳嗽:“赶紧去上学,把门带上。”
苏唐在门口站了几秒。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半了。
再不走,确实要迟到了。
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到玄关,换鞋,开门,关门。
寒风夹杂着冷雨扑面而来,苏唐缩了缩脖子,把半张清秀的脸颊埋进围巾里,快步走向公交站。
走到半路。
路边的药店刚开门,卷帘门拉上去一半,露出里面亮着的灯光。
苏唐的脚步慢了下来。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才艾娴那个沙哑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驶来的118路公交车。
车门打开,人群拥挤。
他尤豫了一会儿,没有上车。
苏唐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
听筒里传来班主任王海略带疲惫的声音。
背景音还能听到他在训斥哪个没交作业的学生。
“王老师,我是苏唐。”
苏唐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淅。
“哦,苏唐啊。”
王海的语气瞬间象是从严冬跨进了暖春:“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堵车要迟到了?没事,老师不记你名字。”
“不是。”
苏唐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老师,我想请假。”
王海愣了愣。
在他的印象里,初一的学生请假,理由通常五花八门。
肚子疼、头疼、脚趾甲劈了、家里金鱼淹死了…
甚至还有说被绑架了的。
但苏唐不一样。
这孩子老实的让人心疼,从来不会跟老师撒谎。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王海关切的问道。
“不是我。”
苏唐看着远处的落叶:“是我姐姐生病了,家里其他人都不在,我想回去照顾她。”
理由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王海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家长会上那位温婉知性、说话滴水不漏的林伊。
紧接着,又闪过那个脾气火爆、曾把教导主任怼得哑口无言的姐姐,艾娴。
“是…哪位姐姐?”王海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心里隐隐有了某种荒谬的猜测。
“是大姐姐,艾娴姐姐。”
苏唐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她嗓子都哑了,还不肯吃药。”
王海恍然。
哦,是那位传说中的母老虎。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连自家弟弟都敢扔进垃圾桶里睡觉的彪悍女人,居然也会倒下,王海心里竟然生出一丝荒谬的同情。
“行,有这个心是好的。”
王海满意的笑了一声:“假条回来再补,路上注意安全,还有…”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的叮嘱道:“照顾病人的时候,别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位…咳,脾气不太好,你多担待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要是换成自家那个只会要钱充游戏的臭小子,估计巴不得自己生病没人管他。
“谢谢老师!”
苏唐赶紧道谢,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
他顶着寒风,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公寓。
推开门。
屋里依旧静悄悄的,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种压抑的死寂,让人心慌。
苏唐换了拖鞋,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径直走到主卧门口。
咔哒。
门把手轻轻转动。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黑漆漆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冷香。
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团,那个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象个蚕蛹。
苏唐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借着客厅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看到艾娴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张脸。
平日里那张冷艳、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的脸庞,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眉头紧紧锁着,象是在梦里都在跟谁吵架。
呼吸沉重而滚烫。
苏唐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刚一触碰。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传了过来,烫得他手微微一抖。
“恩…”
似乎是感受到了凉意,艾娴不舒服的哼了一声。
眼睫毛颤了颤,费力的睁开眼。
那双平日里凌厉的凤眼,此刻蒙着一层水雾。
焦距涣散了好几秒,才慢慢聚焦在苏唐脸上。
她的手毫无预兆的从被窝里伸出来,精准的扣住了苏唐的手腕。
“你怎么还在?”
艾娴眯起眼睛,每一个字都象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不是让你滚去上学吗?”
“我请假了。”
今天的苏唐,并没有被她的凶狠吓退。
他撕开退烧贴的包装,动作利索的啪一下,精准的贴在了她滚烫的脑门上。
冰凉的触感让艾娴浑身一激灵。
那种感觉,就象是大冬天被人往脖子里塞了一团雪。
艾娴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皱着眉,抬手就想把那玩意儿撕下来:“谁允许你请假的?”
“王老师允许的。”
苏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又帮她掖了掖被角。
他的力气不大,手掌也很小,但此刻却异常坚定。
“王老师说,让我一定要看好你,好好照顾你。”
艾娴:“……”
苏唐转身从医药箱里拿出体温计。
艾娴瞪着他。
苏唐也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里罕见的写满了固执。
僵持了三秒。
艾娴终于很不耐烦的抿了抿唇。
她愤愤的张开嘴,含住体温计,还不忘用眼神狠狠剜了苏唐一眼:“你今天胆子不小。”
苏唐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只能假装没听见。
他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按照药盒上的说明书,把感冒药分好。
五分钟后。
苏唐拿出体温计看了一眼。
39度。
“高烧。”
苏唐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姐姐,你要吃药。”
艾娴看着那一把红红绿绿的药片,眉头深深皱起。
她这辈子最讨厌两件事。
一是蠢货,二是吃药。
艾娴把头偏向一边:“不吃。”
“不苦。”
苏唐把水杯递到她嘴边,然后他象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吃完药吃糖。”
艾娴看着那颗廉价的薄荷糖,又看了看苏唐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她闭了闭眼,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真他妈见鬼了。
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当成小屁孩哄。
她一把抓过药片,塞进嘴里,就着水仰头吞下。
药片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差点让她吐出来。
“行了吧?”
艾娴重新躺回被窝,拉过被子蒙住头:“赶紧滚出去,别吵我睡觉。”
“好。”
苏唐把剥好的薄荷糖放在床头柜上,很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我就在外面,姐姐你有事叫我。”
房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艾娴缩在被子里,嘴里残留着药片的苦味。
她伸出手,摸索着抓起那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清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艾娴的意识终于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线通过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痕迹。
艾娴的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累。
浑身象是被卡车碾过一样酸痛。
嗓子干得冒烟,但那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消退了不少。
她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出了一身冷汗。
艾娴撑着床沿坐起来,额头上的退烧贴早就干了,摇摇欲坠。
她一把扯下来扔进垃圾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
然后,她看到了床边的一团黑影。
苏唐正趴在床头柜上,脑袋枕着骼膊,睡得正香。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厚实的羽绒服,大概是怕冷,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呼吸均匀绵长,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体温计。
艾娴的动作顿了顿。
她看着这个平时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屁孩。
跟条看门狗一样傻乎乎的一整天守在她床边,哪怕只是为了给她递一杯水,换一个退烧贴。
艾娴伸出手,想要推醒他。
但指尖触碰到他的肩膀时,却鬼使神差的停住了。
最终,艾娴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刚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她晃了晃身体,扶住床头柜才站稳。
这一动静惊醒了苏唐。
“姐姐?”
苏唐猛地抬起头,眼神迷茫了一瞬,随即立刻清醒过来。
他弹射般站起来,手里还举着体温计:“你醒了?还难受吗?想吐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弹珠一样砸过来。
艾娴看着他脸上被袖子压出来的红印子,嘴角忍不住扯了一下。
“闭嘴。”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有些哑,但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冽:“吵死了。”
苏唐松了口气。
还能骂人,说明精神不错。
“姐姐你饿不饿?”
苏唐指了指外面:“我煮了粥,皮蛋瘦肉粥,一直在锅里温着。”
一天没吃东西,艾娴确实饿了。
肚子很配合的发出咕噜一声。
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空气凝固了一秒。
艾娴的脸黑了。
即便是在黑暗中,苏唐也能感受到那股恼羞成怒的杀气。
“我去盛粥给姐姐吃!”
苏唐求生欲极强的转身就跑。
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艾娴站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向后一仰,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铺里。
随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多管闲事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