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变木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像是存久了的老腊肉的味道，钻进杨大毛的鼻腔。
这气味不算刺鼻，但也绝对算不上好闻，带着一种沉滞的、属于老宅特有的腐朽感。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牵动了额角的一处钝痛。
“嘶，头好疼！”
“醒了！太子殿下醒了！苍天庇佑，祖宗显灵啊！”
一个带着惊喜，又努力想压着嗓门保持恭敬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大毛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网吧那熟悉的油腻键盘和闪烁的屏幕，也不是他那月租三百、四面漏风的出租屋天花板。
而是……雕花的，有些陈旧和虫蛀痕迹的木梁，以及铺着暗色瓦片的屋顶。
身下是硬木板的触感，垫着薄薄的褥子，盖在身上的是一床触感还算细腻，但颜色暗沉、绣着模糊不清花纹的锦被。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头戴方巾、下巴留着几缕稀疏山羊须的干瘦老头，正躬身站在床前，脸上堆满了如释重负的谄媚笑容。
这打扮，这气质，活脱脱一个古装剧里常见的乡下师爷。
老头身后，是一个穿着素色绸缎衣裙、面容憔悴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风韵的妇人，正拿着手帕抹眼泪。
再旁边，是个穿着褐色劲装、腰挎一把旧腰刀、身材粗壮、面色焦躁的汉子。
这场景，这人物……杨大毛脑子“嗡”的一声，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原有的认知。
隋朝？
大业十一年？
杨广那暴君马上就要去江都等死了？
不，这里不是江都，这里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破落村子——杨家庄。
自己，杨大毛，二十岁，是这杨家庄前里正、现如今的“大燕国皇帝”杨七八的独子！太子！
他爹杨七八，原本是这杨家庄的地主兼里正，家里有几百亩山地，几十户佃农，在这山沟沟里算是顶有头脸的人物。
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吃穿不愁，小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前。
杨七八不知怎的，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一条有角的小蛇钻进了他的肚子，然后他就看见自己身穿龙袍，坐在了金銮殿上。
醒来后，他心神不宁，找来庄里唯一的“文化人”——曾正经，也就是眼前这个干瘦老头，给他解梦。
曾正经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靠着给红白喜事写对联、看风水、算八字在庄里混口饭吃。
他一听杨七八的梦，再结合如今天下渐乱、盗匪蜂起的传闻，眼珠子一转，当即一拍大腿，言之凿凿地说这是“螣蛇入腹，天命所归”！
是上天暗示杨七八有真龙天子之命！
又引经据典，说什么“杨氏代隋，符谶早显”，撺掇着杨七八干脆扯旗造反，建立新朝。
杨七八原本就有些迷信，被曾正经这么一忽悠，再加上可能内心深处那点不甘于只当个土财主的野心被点燃了，头脑一热，竟然真的信了！
他拿出积存的粮食银钱，召集了庄里的佃户、家丁，又裹挟了一些流民，凑了百十来号人，就在这杨家庄的祖宅里，宣布建立“大燕国”。
自封皇帝，封曾正经为丞相，小舅子白云奇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国舅，他老婆白氏为皇后，儿子杨大毛自然是太子。
于是，杨大毛，一个前世在二十一世纪只能靠着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打临工混日子的街溜子，一觉醒来，就成了这山寨版、随时可能被官府剿灭的“大燕国”太子。
“我……操！”
杨大毛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
“太子殿下，您感觉如何？可吓坏老臣和皇后娘娘了！”
曾正经连忙凑上前，脸上写满了关切，“您前日随陛下巡营，不慎从龙驹上摔下来，磕到了头，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巡营？
摔下马？
杨大毛搜索着混乱的记忆。
哦，想起来了，是他那皇帝老爹为了彰显武备，骑着家里那头拉磨的老骡子，还非说是龙驹，带着几十个拿着锄头、木棍的“御林军”在庄子里瞎转悠。
结果老骡子被一只突然窜出的野狗惊了，把他这“太子”直接从骡子背上颠了下来，脑袋磕在路边的石头上。
这他妈叫什么事！
杨大毛心里一阵哀嚎。
别人穿越要么王侯将相，要么系统加身，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少爷。
自己倒好，直接穿成了个笑话里的太子！
这“国家”能撑几天？
等县里的官兵一到，还不得立刻玩完？
到时候自己这个“太子”，绝对是第一个被砍头示众的！
“水……”
杨大毛懒得去想那些糟心事，喉咙火烧火燎。
皇后白氏赶紧端来一碗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
一碗水下肚，杨大毛感觉舒服了些，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白氏喂完水，欲言又止地看了儿子一眼，低声喃喃：
“你爹他也是被逼急了。前日刘庄的人来借粮，口气硬得很”
她没再说下去，但杨大毛听懂了——这“造反”未必全是痴心妄想，或许也有被乱世所迫、扯虎皮当大旗的成分。
他打量着这间“东宫”，其实就是他家原来堆放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的，比正房……他爹的“金銮殿”小了不少，家具也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目光扫过房间，发现所谓“东宫”的墙上，不知哪个孩子用木炭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还没擦干净，旁边却贴了张红纸，上面是曾正经用蹩脚楷书写的“东宫重地，闲人免进”。
桌上那个缺了口的陶碗，大概是他的“御用茶盏”。
唯一的“皇家气派”，可能就是床帐换成了颜色稍微鲜亮一点的粗布。
“父皇……呢？”
杨大毛忍着别扭问道。
“陛下正在前殿与群臣……呃，与几位大人商议国事。”
曾正经答道，眼神有些闪烁。
杨大毛心里冷笑。
商议国事？
怕是又在听他爹吹嘘那个破梦，或者商量怎么从已经见底的“国库”也就是他家的粮仓和钱柜里再抠出点东西，来维持这“朝廷”的体面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隐约能听到他爹杨七八那带着浓重乡音，却又努力模仿官话的腔调：
“……众爱卿平身！今日有何本奏啊？”
接着是几个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大毛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戏还真是每天准时开演啊。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白皇后和曾正经连忙上前搀扶。
靠在床头，杨大毛看着眼前这位便宜老娘和这位神棍丞相，又想到外面那群还在做梦的“君臣”，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危机感同时涌上心头。
跑？
这身体虚弱得很，外面兵荒马乱的，自己一个“逃犯太子”跑到外面去？估计死得更快。
不跑？
难道等着给这个草台班子陪葬？
前世作为街溜子的生存本能开始飞速运转。
欺软怕硬，审时度势，是他混迹市井学到的保命法则。
眼下这情况，硬刚官府是找死，但在这个小小的“大燕国”内部，似乎……还有点操作空间？
他爹是个被忽悠瘸了的大地主，他娘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他舅舅是个莽夫，丞相是个神棍，下面的“文武百官”更是一群乌合之众。
或许……可以先想办法在这个笑话一样的“朝廷”里活下去，甚至……攫取一点权力？
利用这群人，作为自己在这乱世立足的第一块垫脚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他深吸了一口这老宅子里陈腐而真实的空气，感受着额角隐隐的疼痛，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去他娘的天命所归，去他娘的东宫太子。
老子要先活下去。
用老子在现代学来的那些手段，在这群做梦的人里，撬开一条生路！
“曾丞相，”杨大毛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前殿……挺热闹啊？”
曾正经一愣，似乎没料到太子醒来后关心的第一件事是这个，连忙躬身道：
“是，是，陛下正在励精图治……”
杨大毛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扶我起来，我也想去……听听‘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