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你你爸爸他是”
苏玥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破碎,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
她不敢问完,却又渴望知道答案。
她的问题不是“是不是”,而是“如何是”。
在“他也牺牲了”这五个字如惊雷般炸响之后,所有关于生死的疑问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那悲壮过往的、令人心悸的探寻。
陈阳没有立刻回答。
那场火山喷发般的情绪宣泄,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只是站在那里,泪水已经干涸,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他像一尊被悲伤侵蚀了千百年的雕像,脆弱,却又顽强地矗立着。
直播间里,死寂一片。
那数百万之前还在愤怒声讨“懦夫父亲”的观众,此刻仿佛都被施了定身咒,一个个呆立在屏幕前,心脏被一只名为“愧疚”的巨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我是个罪人】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刚才我刚才竟然在辱骂一位英雄】
【别说了求求你们别说了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英雄对不起】
满屏的弹幕,不再是激烈的情绪宣泄,而是一行行充满了悔恨与自责的、无声的忏悔。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们自己的脸上。
他们终于明白,少年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何等的沉重。
他们也终于明白,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同情与愤怒,是何等的可笑与残忍。
苏玥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年,心中刺痛。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番“劝慰”,那番自以为是的“理解”,对他造成了二次伤害。
“对不起”
她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陈阳,真的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我们”
“他是一名军人。”
陈阳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道歉。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但这平静之下,却隐藏着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军人”苏玥喃喃地重复着。
这个词,既在情理之中,又似乎无法完全解释他父亲身份的特殊性。
能让国家颁发那种优待卡的,绝不是普通的军人。
“是什么样的兵种呢?”
苏玥鼓起勇气,用最轻柔的声音追问道,生怕再触碰到他任何一根敏感的神经。
陈阳抬起眼帘,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敬畏与无尽思念的光。
“特战队员。”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苏玥的心上。
特战队员!
那是在和平年代,离死亡最近的一群人!
他们是国家最锋利的尖刀,永远战斗在不为人知的黑暗战线上,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着身后的亿万灯火。
他们的名字,注定默默无闻;他们的功绩,注定永不张扬。
直播间的观众们,在听到这四个字后,彻底被震撼了。
【特战特战队员】
【我的天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在边境线上】
【怪不得怪不得了】
【向英雄致敬!真正的国之利刃!】
“那他”苏玥的心跳得飞快,她几乎能预感到接下来的答案会是何等悲壮:
“他是怎么”
“一次边境反恐行动。”陈阳平静地接过了她的话,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
“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任务完成了,我们这边只有他一个人没能回来。”
只有他一个人,没能回来。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却是一个家庭永恒的破碎。
苏玥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想象着,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边境角落,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一位英勇的战士,为了守护国家的安宁,永远地倒在了那片土地上。
而他的儿子,甚至连他牺牲的具体细节,都无从知晓。
这该是何等的残酷!
巨大的敬意涌上心头,苏玥看着陈阳,由衷地说道:
“你一定为你爸爸感到非常骄傲吧。他穿着军装的样子,一定非常帅气。”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英雄的崇敬,也希望能让陈阳回忆起一些关于父亲的、光荣而温暖的画面。
然而,听到这句话,陈阳的身体却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刚刚亮起一丝微光的眸子,再次黯淡了下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心碎的遗憾。
“我不知道。”
“什么?”苏玥一愣。
陈阳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低得像一阵叹息。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穿军装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苏玥和所有观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没有见过父亲穿军装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
“因为任务性质特殊,”陈阳轻声解释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
“他不能暴露身份。他所有的照片,都是穿着便装的。有时候是t恤,有时候是夹克就像街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叔叔一样。”
“他答应过我,等我十岁生日那天,他一定穿着军装回来,亲手为我切蛋糕。”
“可是他没能等到我十岁生日。”
“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爸爸,那个别人口中的英雄,穿上军装到底是什么样子。”
少年的声音平静,哀伤,像一条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河,河水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遗憾”的漩涡。
苏玥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任由泪水肆意横流。
直播间里,哭声一片。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他连自己爸爸穿军装的样子都没见过这这太残忍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抱怨生活了,我们的岁月静好,是他们在为我们负重前行啊!】
【一个孩子,对父亲最光辉形象的记忆,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份遗憾,远比单纯的牺牲,更能触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因为它代表着一个儿子,对父亲最基本、也最遥不可及的渴望。
“那那他”苏玥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吗?”
没有一张军装照,没有一件可以寄托思念的遗物这未免也太
陈阳沉默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许久,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苏玥和她手中的镜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然后,他慢慢地卸下了肩上的书包,蹲下身,将书包放在地上,拉开了拉链。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屏住了。
只见陈阳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用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那手帕很干净,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看得出,它的主人对它珍爱到了何种地步。
陈阳跪坐在地上,将那个东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层,一层,极其轻柔地,将手帕揭开。
当手帕完全展开的瞬间,一抹刺眼的光芒,伴随着一抹触目惊心的暗红,狠狠地撞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那是一枚勋章。
一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代表着军人至高荣誉的勋章。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死死地钉在了勋章上方那条崭新的绶带上。
因为,在那条绶带的正中央,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印记。
那是
血!
“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陈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枚冰冷的勋章,仿佛在抚摸父亲从未感受过的脸颊。
“一等功勋章。”
“轰——!!!!!”
如果说,“双烈士之子”的真相是原子弹,那么这枚染血的一等功勋章,就是一颗足以毁灭一切的氢弹!
苏玥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一等功!
那是什么概念?!
在和平年代,一等功,几乎等同于用生命换来的荣誉!
而这枚勋章上,那抹触目惊心的血迹,更是以一种最残酷、最直观的方式,向世人展示了它背后那场战斗的惨烈,以及英雄最后的悲壮!
这哪里是一枚勋章!
这分明是一位英雄,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浇筑而成的永恒丰碑!
苏玥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
直播间,在经历了长达一分钟的、连礼物特效都静止的绝对死寂之后,彻底爆炸了!
【!!!!!!!!!!!!!!!!!!!!!!】
【血是血我看到了】
【一等功染血的一等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英雄!!!!!!!!!】
【敬礼!!!!!!!!!!!!!!!】
【全体起立!!!!向英雄敬礼!!!!!!!!】
没有了道歉,没有了忏悔,只剩下排山倒海的、最崇高的敬意!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明白了少年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沉默,所有的骄傲,以及那张优待卡背后,何等沉重的牺牲。
陈阳捧着那枚勋章,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帕上,晕开一圈圈浅色的水渍。
他抬起头,隔着模糊的泪光,看着早已泣不成声的苏玥,看着那个小小的手机镜头。
他知道,镜头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大家,他的爸爸不是懦夫。
他想告诉大家,他的妈妈也不是不负责任。
他们,都是英雄。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玥看着这个独自承受着一切的少年,心中除了敬意,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巨大的疑惑。
父母是双烈士,国家对于这样的家庭,抚恤和优待是最高级别的。
他们的生活,绝不可能像她和观众们之前想象的那般清苦。
可为什么为什么陈阳给人的感觉,却如此朴素?
还有那位“总在开会”的太爷爷
一个能培养出两位惊天动地英雄的老人,他自己,又该是怎样一位存在?
他那所谓的“会”,到底是什么?
苏玥看着陈阳,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着父亲所有荣耀与牺牲的勋章,重新用手帕包好,仿佛在包裹一个神圣的信仰。
她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语气,轻声问道:
“陈阳你太爷爷,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