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日是二月中下旬。
理央成功上岸,总算可以松口气。
在南三中混完了剩下的出勤率,理央原本的计划是去青城提前参加排球部的训练。
但3月11日,那场灾难阻挡了他的脚步。
电视新闻里,画面扫过一片片狼借的废墟,破碎的房屋和扭曲的钢筋水泥,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
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一览无馀。
理央起初只是麻木地看着,直到镜头给到一处熟悉的残骸时,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曾是他就读的小学,如今被海啸和地震夷为平地。
理央盯着那片废墟看了很久。
他记得母亲将他送到校门口时,蹲下身为他整理衣领,笑着和他说“宝宝乖乖上课”的样子。
也记得那些孩子将他绑在高低杠上,看他痛苦挣扎时发出的刺耳哄笑。
快乐与痛苦的记忆都埋葬在了那片废墟之下。
此刻心底翻涌的,是对曾经的记忆消弭的悲伤,和眼前惨烈景象的怆然。
灾后第五天,他照旧守在电视机前,屏幕上正播报着一则关于避难所的新闻。
一张熟悉的脸,毫无预兆地闯入镜头。
是自己曾经的班主任老师!
理央的心脏猛地一跳。
转学到宫城时,他曾试着联系过这位老师,想问清当年的事。
但他已经搬家,也换了任教的学校,线索就此中断。
而现在,线索自己出现了!
理央立刻就动身,赶往了新闻里播报的那个地方。
见到理央时,老师竟然还记得他,张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是……四月一日君?”
理央有些意外。
老师温和地笑了笑,“毕竟‘四月一日’这个姓氏很少见啊。”
两人在避难所嘈杂的角落简单寒喧了几句,理央便再也按捺不住,说明了来意。
老师听到“清谷”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清谷……?抱歉,我对这个名字倒没什么印象呢。”
理央攥着衣角的手指收紧,心沉了半截。
如果连老师都不记得他,那他不知道应该去问谁了。
他不死心,补充道。
“就是当年……被指认把死老鼠扔到同学便当里,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然后被家长联名举报的那个同学。”
老师恍然大悟,“啊,是那个孩子呀,我记得的。”
理央顿时屏住了呼吸。
太好了!有线索!
“那孩子一直就不合群,看谁都是凶巴巴的样子。听说在校外的排球俱乐部里也没什么朋友。”
“但是……我觉得他的性格,不象是会做出这种事的。”
“可惜当年那些受害的孩子都指认是他,那孩子自己也一句话都不辩解,最后听说他家里人带着他,挨家挨户地去道歉了。”
理央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急切地追问:
“那后来呢?他去了哪所初中?”
“啊……他没多久就转学去了户仓小学。因为那几个受害的孩子总是找他的麻烦。”
理央心里一颤,握紧了拳头,越发觉得对不起他。
当年要不是父亲突然出现将他接走,这些后果本来都应该由他来承担的。
老师扶了扶眼镜,象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不过……我印象里,那孩子不姓清谷。”
理央一怔。
“好象是……京谷。”
嗡的一声,理央的脑子空了。
京谷。
宫城县,和他同年的有多少个“京谷”?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他的全名,是什么?”
“全名啊……是健太还是贤太郎……”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老师有些抱歉,但他又说,“我回去找找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当年的照片。”
之后老师又说了些什么,理央的思绪已经一片混乱。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名字,心跳如擂鼓,却浑身冰凉。
老师看他脸色惨白,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理央浑浑噩噩地道谢起身。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老师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对了,我之所以觉得那孩子不坏,还有个原因。”
“当年你不是因为紫外线过敏,晒伤晕倒在花坛旁边了吗?”
“要不是那孩子把自己身上的报警器拉响了,我们都还没发现你一个人趴在那片阴影里呢。”
“所以我才说,那孩子不象是会把死老鼠扔进同学便当盒里的那种人。”
老师又象是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倒是那几个总聚在一起的小子,才是一天到晚不省心……”
后面的话,理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报警器……
那孩子……
京谷……
原来,是他。
那个救了他的人是京谷。
那个替他背负了所有罪责的,也是京谷!
……
理央是淋着雨回到家的。
他伞也没打,围巾也不知丢去了哪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鸣宫一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少年本就苍白的脸已经冻得没了血色,嘴唇泛着青紫,整个人象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鸣宫吓坏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人拽进来,冲了药剂,又去浴室放了满满一缸热水给他泡澡。
即便如此,理央还是病倒了。
高烧来得又急又凶。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意识被拽入混乱的旋涡。
好象又回到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回到那个逼仄压抑的夏天。
他养的那只白兔子被那些孩子笑着摔断了腿,他的室内鞋被扔进了教程楼前的喷水池……
那天是因为什么来着?
哦,好象是他们又在他的桌子上用油性笔写满了“丑八怪”、“吸血鬼”。
吃完的零食袋和啃了一半的苹果核塞满了他的储物柜,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上体育课的时候,理央没有去操场。
他留在教室,一点一点擦拭着课桌上的字迹,清理着储物柜里的垃圾。
一抬头,他看见了那几个霸凌者养在教室储物柜顶上的昆虫箱和小鼠笼。
一瞬间,阴暗的念头填满了他的脑海。
画面一转。
是那几个小子被便当盒里的东西吓得嗷嗷直哭的脸。
这一次,理央没有躲起来。
他站在一旁,明目张胆地放声大笑,前所未有的畅快。
老师一个个把人叫进办公室,问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一次,理央的回答不再是“不知道”。
他直直地看着老师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就是我干的。”
他理所当然地被唾骂。
都留静赶到学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果然是小三的孩子,手段就是肮脏。”
然后,他被扔进了那所昂贵的私立学校,任由他自生自灭……
理央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他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但在最后一个梦里。
他看见了体育馆。
京谷抱着一颗排球站在球网的另一端。
那张总是不怎么高兴的脸,此刻却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听见京谷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馆响起。
“喂!陪我打球吗?”
理央愣在原地。
他站在网的这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网,看着对面的少年。
许久,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
“好。”
“陪到你不打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