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燕京城的年味儿被凛冽的北风卷着,零星散落在街巷间偶尔炸响的炮竹声和家家户户窗上新贴的剪纸里。
教育部家属院相比平日,多了几分忙碌和喜庆的气息。高育良家的大门上,也贴上了吴慧芬剪的“福”字。屋内,暖气开得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叮咚——”门铃响起。
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吴慧芬探出身,高育良已先一步从书房出来,笑着去开门。
门外,祁同伟穿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围巾裹住了半张脸,眉毛和睫毛上还挂着几缕未化的雪丝。他手里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脚下还放着两个印着“汉东特产”字样的纸箱。
“高老师!师母!”祁同伟摘下围巾,露出冻得微红却笑容灿烂的脸,“小年好!给您和师母、芳芳带了点年货。”
“哎呀,同伟!快进来快进来!你说你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吴慧芬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见到这阵仗,又是惊喜又是埋怨,“外面冷坏了吧?老高,快帮同伟拿一下!”
高育良笑着接过一部分东西:“同伟就是太客气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从里屋门边探出来,眨着大眼睛,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同伟哥哥!”正是高芳芳,她似乎有点害羞,喊完就缩回头,但又忍不住扒着门框偷偷看。
“芳芳,看同伟哥哥给你带什么了?”祁同伟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和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欢呼一声跑出来,接过礼物,小脸笑得像朵花:“谢谢同伟哥哥!”然后宝贝似的抱回自己房间去了。
吴慧芬看着这一幕,眼角眉梢都是暖意:“这孩子……同伟,你太破费了。快坐,喝口热茶。”她忙着去倒茶,语气里是真切的关怀,“你说你,一个人在学校,放假了也不知道早点过来,师母好多做几个菜。在燕京还习惯吗?北方冬天干,得多喝水。”
高育良也打量着祁同伟,满意地点头:“嗯,气色不错,看来燕大的伙食没亏待你。学习压力大不大?”
祁同伟捧着热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忙前忙后的师母和关切询问的老师,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馨感包裹着他。这种感受,在前世孤鹰岭的绝境里,是奢侈的幻想;在这一世,他格外珍惜。
“习惯,都习惯。师母您别忙了,我什么都好。”祁同伟笑着回答,“就是……有时候还挺想汉东的菜,有点辣才够味。”
“可不是嘛!”吴慧芬像是找到了知音,感慨道,“这京城的菜,什么都讲究个原汁原味,咸鲜口,刚开始还真吃不惯。我这两天自己试着做了点辣酱,回头你带一瓶回去吃。”
寒暄的气氛热烈而融洽。老乡见老乡,本就亲切,加之祁同伟懂事知礼,深得高育良赏识,吴慧芬也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家子侄般看待。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年节里,他的到来,确实给这个新安置的小家带来了不少欢喜。
饭菜上桌,虽不算极其丰盛,但样样精致可口,透着吴慧芬的用心。席间,祁同伟说起了正事。
“老师,师母,年后我可能要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
“哦?学校有安排?”高育良夹菜的手顿了顿。
“嗯。”祁同伟点头,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挑战前的凝重,“我跟李院长课题组的事定了。后天,腊月二十五,我就得随队出发,南下鹏城,进行一个关于特区立法问题的课题调研,周期大概是四到六个月。”
“鹏城?特区?”吴慧芬有些惊讶,“要去那么久?那边现在听说建设得很快,但条件肯定比京城艰苦吧?”
“机会难得啊,慧芬。”高育良接过话头,眼中满是赞赏和欣慰地看着祁同伟,“李为民院长是法学界的泰斗,能被他选中参与这么重要的课题,是对同伟能力的极大肯定!这是深入改革开放最前沿去学习、去实践的好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他举起酒杯:“同伟,来,老师敬你一杯!为你骄傲!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跟着李教授好好学,踏踏实实干出点成绩来!”
“谢谢老师!我一定努力!”祁同伟连忙举杯,师生二人一饮而尽。
然而,就在酒杯放下的瞬间,祁同伟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窗外,不知哪家电视台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猛地看向高育良,发现老师的眼神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深邃复杂,虽然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祁同伟的心跳骤然加速,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之前的温馨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寒流撕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彻底清醒。
他再也坐不住了。
“老师,”祁同伟放下筷子,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眼神已变得锐利,“我……我有点学术上的问题,想私下向您请教一下,关于……关于课题的一些前期构想。”
高育良深深看了他一眼,瞬间了然。他点点头,对吴慧芬温和地说:“慧芬,你先和芳芳吃,我和同伟去书房谈点事情。”
吴慧芬虽有些疑惑——什么学术问题这么着急,饭吃到一半就要谈?——但还是体贴地点头:“好,你们去吧,菜我给你俩留着。”
一进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温暖和饭菜香气,气氛瞬间变得略微凝固。
祁同伟几乎是一把拉住高育良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促和惊悸,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老师!”
高育良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看似平静的京城夜景回到:“”
高育良转过身,书房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看着眼前这个因关心自己而有些失态的学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冷静。
他拍了拍祁同伟紧绷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回书桌后的椅子上,神情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同伟,你的心,老师明白。”高育良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思熟虑后的沉稳,“你担心老师,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但是,对于我,你暂且不必过于忧心。”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清醒:“第一,这是改革与保守的lx之争,我现在只是高教司的副职,上面还有司长,有部门领导,现在都是通过媒体发声,我这中小k拉米,连发言的机会都没有。天塌不下来,决策权不在我手里,这是劣势,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某种程度的‘保护’。”
“第二,”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你吴老师家,在京城经营多年,虽是书香门第,但也并非全无根基。岳父岳母那边,还有一些故旧长辈,关键时刻,总能说得上几句话,护得一时周全。至少,不会让人随意拿了去做文章,当替罪羊。”
他看着祁同伟,语重心长:“反倒是你,同伟。你现在羽翼未丰,还没有参加工作,这次去只是参加调研,更需谨慎。你后天就要去鹏城,这步棋走得极好!深入到改革开放最火热的一线去,那里最好的‘学校’,也是最好的‘立功场’!”
“李为民院长这条线,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这次下去,不是去游山玩水,也不是去镀镀金就回来。要沉下去,真正做出成绩来!让李院长,让方方面面都看到你的价值!你的能力!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
祁同伟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老师看得远,想得深,显然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早有预料和准备。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了。
高育良起身,从书柜里抽出几份内部参考资料,递给祁同伟:“这些,你带去路上看。多观察,多思考,特区的很多做法,是在打破旧框框,必然会遇到法律和制度上的冲突。你的论文方向,可以从这里切入。”
他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先知般的睿智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至于你想提前完成答辩……眼光不妨放得更长远一些。多想想……”
祁同伟瞳孔猛地一缩!
高育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结合你的国际法专业背景,提前深入研究一下其进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改革……写出几篇有深度、有预见性的高质量论文来。这,才是真正能让你在学术界、乃至更高层面一鸣惊人、奠定地位的硬通货!比任何钻营都管用!”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为祁同伟指明了另一条更具战略价值的进阶之路!利用重生优势,其带来的学术和政治影响力,将是无可估量的!
祁同伟只觉得豁然开朗,心中的焦虑和紧迫感被一种更宏大的战略视野所取代。他重重地点头:“老师,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白就好。”高育良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之前的凝重仿佛从未出现过,“好了,正事谈完。走吧,吃饭去。你师母和芳芳该等急了。你也好久没尝你吴老师地道的汉东菜手艺了吧?芳芳那丫头,可是念叨了你好久呢。”
他揽着祁同伟的肩膀,如同一位慈父,推开书房的门。
门外,客厅里灯光温暖,饭菜香气依旧浓郁。吴慧芬正笑着给高芳芳碗里夹菜,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方才书房里那番关于风暴、关于前途、关于国际大势的沉重密谈,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轻松的笑容,走向餐桌。
他知道,前路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是他有老师的指引,有明确的目标,有值得奋斗的未来。
这一世,他都要牢牢把握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