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冰冷的尸身被草席一卷，抬出了宫，仿佛从未存在过。
内，那无处不在的陈旧墨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林知白坐在值房里，指尖冰凉。他不是没想过危险，但当死亡如此真切地发生在相识之人身上，带来的冲击依旧让他心神震颤。
曹无眠那句“当心脚下”，不是关怀，是最后的通牒。
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那卷先帝起居注，以及那张写着“黑衣客”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残破纸条。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留下，可能步老宦官后尘。毁掉，那无数被掩盖的冤屈，包括他林家的，将永沉黑暗。
他闭上眼，父亲临行前将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说“我儿要记住，读书人一身正气，可跪天地君亲，不可屈于奸邪”的画面，与母亲得知噩耗后一夜白头的憔悴面容交替浮现。
正气如今这天地，何处还有正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暮色四合，将彻底吞没在阴影里。长明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孤单的身影拉长，投在森然的书架上，如同一个被困住的幽灵。
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曹无眠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宦官服，步履无声，像一道移动的影子。
他没有看林知白，径直走到桌前，将食盒放下，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和一碗白粥。
“吃点东西。”曹无眠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人死了，饭总要吃。”
林知白抬起头，看着这位深不可测的掌印。烛光在他浑浊的眼中跳跃，却照不进底。
“掌印，”林知白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那位公公真是意外么？”
曹无眠布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那目光像两枚冰冷的探针：“林修撰以为呢？”
不等林知白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自太祖朝设立，已历三百年。在这里‘意外’身亡的人，他是第七个。”
七个！
林知白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第一个，是想将太宗皇帝一段微时轶事载入实录的翰林。”
“第二个，是发现了成祖皇帝生母并非马皇后的老学士。”
“第三个”
曹无眠用最平静的语气，报菜名般数着那些消失在历史阴影里的名字和缘由。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被强行抹除的真相。
“他们，都和你一样，以为凭借一腔热血，一点才学，就能撼动这墨色染就的宫墙。”曹无眠终于布好了菜，将筷子轻轻放在林知白面前，“现在，他们都在乱葬岗里，陪着他们想守护的‘真相’，一起烂掉了。”
林知白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掌印您呢？”他猛地抬头，直视曹无眠，“您在这里四十年，亲手‘修正’了无数历史，您又守护了什么？”
这句话问得极其大胆，近乎质问。
曹无眠沉默了。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那是皇宫亘古不变的底色。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与沧桑。
“咱家守护的，是‘存在’本身。”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半边脸庞，沟壑纵横，如同干涸的土地。
“真相很重要。但让这个王朝，让这千千万万人‘存在’下去，有时更重要。一把火烧起来容易，但救火，却需要泼上无数人的血，甚至可能是整个天下的动荡。”
“就像你找到的那张纸条，”曹无眠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林知白，仿佛早已知道他的一切行动，“‘黑衣客入府’。然后呢？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跪拜了三百年的大渊太祖，是个弑亲篡位、欺世盗名的枭雄？让那些至今仍以‘秦王之后’自居的藩王们，有了清君侧、裂土封王的借口？让北蛮西狄，趁机寇边，烽火连天？”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林知白的心上。
“到那时，死的就不止是一个老宦官，也不止你林家一门。可能是十万，百万的生灵涂炭！林修撰，你这支史笔，担得起这份重量吗？”
林知白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曹无眠走近，枯瘦的手按在那一叠叠档案上，如同按在历史的脉搏上。
“毁掉它，很容易。”他看着那张残破的纸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做你的清贵修撰，借着靖安侯府的势，未必不能安稳一生。”
“或者，”他话音一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林知白的眼睛，“拿起它。”
“不是用它去点燃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而是用它作为灯火，在这至暗中，艰难地照亮一寸是一寸，守护那些不该被彻底遗忘的名字，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的时机。”
“这条路，更苦，更险，而且可能永无出口。就像咱家这四十年。”
曹无眠直起身，将一枚样式古朴、触手冰凉的玄铁钥匙轻轻放在林知白面前的桌上，压住了那张“黑衣客”的纸条。
“地下一层，丙字柒号架最底层，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是咱家四十年来看似‘顺从’，实则偷偷留下的一些‘镜子’的碎片。”
“现在，它是你的了。”
说完，曹无眠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值房内，只剩下林知白一人，对着满桌渐渐冰凉的饭菜，一枚钥匙，和一场关乎生死与道义的终极抉择。
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那枚玄铁钥匙。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他心中的彷徨。
他知道了自己的路。
他不能做点燃一切的疯子，也不能做麻木顺从的瞎子。
他要做一个守夜人。
在这篡改历史的无尽长夜里，守护那一点可能永远微弱，但绝不能熄灭的，真相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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