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府。
灵堂内的白幡,随着穿堂而过的冷风,无声地飘动。
空气中檀香与纸钱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
二月红一袭素白长衫,静静地跪坐在丫头的灵位前,身形单薄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那张曾令整个长沙城为之倾倒的俊美脸庞,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的痛苦,证明他还活着。
老管家端着一碗清粥,脚步轻缓地走进来,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劝道:“二爷,您好歹用一点吧,身子要紧啊,夫人要是知道了,也会不安心的。”
二月红像是没有听见,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块冰冷的灵牌,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同刻进去。
管家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也是无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刚刚从外面打探到的消息,硬着头皮禀报了。
“二爷,外面,外面都传遍了。”管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安。
“陈皮,陈少爷,他杀了码头八家面馆老板,被佛爷下令全城通缉了。”
听到“陈皮”两个字,二月红那死寂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管家,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淬了冰的冷意。
以及,浓重到化不开的自我厌恶和嘲弄。
看,陈皮就是这样。
一个滥杀无辜,心狠手辣的畜生。
而他二月红,就在丫头尸骨未寒之时,和这样的一个畜生……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他干裂的薄唇间溢出。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凉,听得管家心里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混杂着滔天的悔恨,再次从胃里翻涌上来,灼烧着二月红的五脏六腑。
他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收下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做徒弟。
陈皮不仅玷污了师门,玷污了丫头的灵堂,更把他二月红一生引以为傲的清白和风骨,彻底踩进了泥里!
现在,他又去杀人了。
这一切,仿佛都提醒他,昨夜的荒唐是多么的不堪与肮脏。
“二爷,您怎么了?”管家被他眼中的神色吓到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二爷这种表情,就算夫人走的时候,二爷都没这么大反应。
“陈皮那孽徒,已经和我们红府没有关系了,以后不必关注。”二月红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的还是在对管家说的。
管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躬身应下。
“是,二爷。”
二月红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灵牌。
“下去吧,先把丫头的丧事,风光办了。”
“是,二爷。”
“另外,丧事之后,遣散府中所有人吧,把红府封了吧。”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管家闻言,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二爷!这万万不可啊!红府是您和夫人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能说封就封?”
“心血?”二月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没有了她,这里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坟墓罢了。”
他不想再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想再闻到这里的任何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的无能、他的背叛、他的罪孽。
他要将自己,彻底埋葬在这座坟墓里。
管家还想再劝,可对上二月红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二爷的心,已经随着夫人的离去,一起死了。
管家叹了口气,无法,只能退下去安排各种事宜。
长沙城,解家府邸。
与红府的愁云惨雾不同,解九爷的府上永远是一派井然有序的清静。
书房内,紫檀木的书架上码满了中外典籍,一张棋盘摆在窗边,黑白棋子错落,似乎是一盘未完的残局。
解九爷一身素色长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地用小银镊子,将上好的龙井茶叶夹入紫砂壶中。
他神态专注,动作优雅,仿佛外界的腥风血雨都与他无关。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后推开。
一身戎装的张副官走了进来,步履沉稳,但眉宇间的寒气和紧抿的嘴唇,却显露出事情的棘手。
“九爷。”张副官立定在书桌前,声音低沉而有力。
解九爷并未抬头,只是将最后一片茶叶稳稳放入壶中,才缓缓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如水:“张副官,看你神色,事情不顺?”
“九爷,陈皮跑了。”张副官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陆建勋带人插手,我们的人跟丢了。”
他将胡同里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
“他分明是故意放走陈皮,阻挠佛爷的命令。佛爷下令要抓的人,他凭什么插手?!”
解九爷听完,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他将镊子放下,拿起桌上的开水壶,不急不缓地冲泡着茶水,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坐下说。”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椅子,“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副官胸口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开椅子坐下。
解九爷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总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解九爷将一杯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淡淡开口:“陆建勋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您的意思是,他是冲着佛爷来的?”张副官立刻反应过来。
“不止。”解九爷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精明的光,“他不仅针对佛爷,也是针对整个九门。”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你想想,陈皮是什么身份?九门二月红的徒弟。如今他‘欺师灭祖’‘滥杀无辜’,在陆建勋这种有心人眼里,这就是九门管教不严,行事无法无天的最好把柄。”
“他今天放走陈皮,不是为了帮陈皮,而是为了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陈皮在外面多待一天,犯下的事越多,扣在九门和佛爷头上的帽子就越重。到时候,他再以‘整顿治安’的名义出手,岂不是名正言顺?”
张副官听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只想着执行命令抓人,却没想过这背后还有如此深远的算计。
“这个陆建勋,心机竟如此深沉!”
“他从空降长沙那天起,就没安过好心。”解九爷呷了一口茶,继续分析道,“佛爷现在有伤在身,又要分心矿山下的事情。陆建勋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想要趁虚而入,夺了佛爷在长沙的军政大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张副官焦急地问,身体下意识前倾,“绝不能让他得逞!我这就加派人手,全城搜捕,务必把陈皮给找出来!”
“不行。”解九爷立刻否决,“你现在大张旗鼓地找,正中陆建勋下怀。他巴不得你把动静搞大,搞得全城人心惶惶,他才好借题发挥。”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吧?”
“找,当然要找,但要暗中进行。”解九爷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而且,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解九爷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根据你们的调查,陈皮杀害面馆老板,是为他师娘,二爷的夫人出气,没错吧?”
张副官点头:“正是。据说二爷的夫人病重时,想吃一碗阳春面,却被那老板拒之门外。陈皮性子狠戾,听闻之后寻仇报复,倒也说得通。”
“说得通,但经不起推敲。”解九爷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桌上轻点。
“这正是最蹊跷的地方。如果他真心要报复,以他的手段,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一个面馆老板在长沙城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为何偏偏要选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如此张扬血腥的方式,搞得满城风雨?”
解九爷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精明的光:“这不像是报仇,更像是一场故意演给全长沙人看的戏。他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陈皮是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疯子。这种近乎自毁的行事风格,背后必然另有目的。”
张副官皱眉,顺着他的思路思索:“九爷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可他这么做图什么?”
“这正是我暂时想不通的地方。”解九爷坦言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陆建勋现在一定也在找他。我们必须赶在陆建勋之前,找到陈皮,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人,绝不能落到陆建勋手里。”
张副官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被九爷这么一分析,陈皮已经不是一个单纯因私仇而滥杀的逃犯了,他成了一枚足以搅动长沙风云关键人物。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对着解九爷郑重地抱拳,“多谢九爷指点。我这就去安排人手,秘密搜寻。”
看着张副官匆匆离去的背影,解九爷重新端起茶杯,目光却投向了窗外。
长沙城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