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夜色深沉。
萧玦带来的不是储君的威仪,而是一身能把人冻僵的寒气,以及一股几乎要从胸膛里喷薄而出的怒火。
早已在窗边候着的云浅浅像是被惊到的兔子,提着裙摆就小跑了过来,动作里都透着一股慌乱。
“殿下,您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声音软糯得像块刚出炉的年糕,带着恰到好处的怯生生,一双清澈的杏眼在烛光下扑闪,明晃晃地写满了担忧和不安。
萧玦看着她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心里那股子邪火,竟鬼使神差地散了大半。
他伸手,无比自然地揉了揉云浅浅的脑袋,声音也不自觉地放缓了几分:“没事,处理了些杂事,有些乏了,就过来看看你。”
嘴上说着,手却已经拉着云浅浅在桌边坐下,目光却像是不经意间在她脸上来回扫荡,试图从那细微的表情里,扒拉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百草盛会,你没被吓到吧?”萧玦状似随意地提起,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小孩。
“吓……吓坏了……”云浅浅的小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像是瞬间被拉回了某个恐怖的场景,身体下意识地就往萧玦身边缩了缩,小手更是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
“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那种场面……那个人好厉害,一下子就把圣药抢走了……后来,后来还打起来,死了好多人……”
她的声音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眼眶说红就红,两汪清泪在里面打着转,将落未落,配上那张小脸,简直是我见犹怜。
萧玦心里一软,正要温言安慰两句。
谁知他还没张嘴,云浅浅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与不敢置信。
“对了殿下!我……我听说,外面都在传,说……说抢走圣药的人,是……是北境来的?”
这一句问话,天真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像是一枚精准制导的钉子,不偏不倚地钉在了萧玦预设的话题上。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云浅浅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清澈中找到哪怕一丁点的破绽。
“你听谁说的?”
“是……是府里的丫鬟们都在私下议论……”云浅浅被他这副吃人的模样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终于绷不住,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哭得抽抽噎噎,“殿下,这……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他们还说……还说那人……与……与我夫君有关……”
她一把揪住萧玦的衣袖,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天都要塌了,“殿下,我夫君他……他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正因为他病得起不来床,母亲和父亲才同意我来南楚,说是能离家近些,解我的思乡之情。这一定是谣言!一定是有人想陷害我们北境王府!”
“求求您,您一定要为我夫君做主啊!我们……我们是冤枉的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副为了另一个男人担忧、悲痛欲绝的模样,看得萧玦心里一阵无名火起,烦躁得想砸东西。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今晚来,是要看到她的心虚,她的破绽,是她与那个墨衍藕断丝连的证据!
可这个女人,从头到尾,表现出来的,只有对她那个病痨鬼夫君最纯粹的爱与维护!
这感觉,就像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又酸又涩,又嫉又怒。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愧疚,悄然滋生。
他堂堂太子,带着怀疑来试探一个全心信赖自己、哭着求自己为她丈夫做主的弱女子,这行为怎么看怎么像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就在萧玦心神激荡,防备最为松懈的刹那。
云浅浅像是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变小,整个人软软地依偎在他身边,像只找到了避风港的无助小兽。
她忽然又像是在梦里想起了什么,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的、呓语般的语气,小声嘟囔起来。
“其实……其实那天在外场,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萧玦几乎是本能地追问。
“我……我看到有几个穿着丹师袍子的人,举止好奇怪。”云浅浅的声音很轻,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什么东西都不买,也不跟人说话,是和我们一同从外场进去的,他们到了内场就一直死死盯着摆放九转还魂草的那个高台,眼神……眼神好吓人,像是要把那株草给生吞了似的。”
她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冷战,似乎又被自己的回忆吓到了。
“我当时离得远,没看清长相,就……就只瞥见一眼,他们衣角袖口的地方,好像……好像都用黑线绣着一个很不显眼的……火焰标记……”
火焰标记?!
轰!!!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九天惊雷,悍然劈在萧玦的脑海里,把他整个人都给劈得外焦里嫩!
圣门!
那是圣门内门弟子才会有的独特标志!
他那个所谓的“心腹”风先生,提供了一大堆指向北境王府的狗屁“证据”,却唯独,对这个最关键的细节,屁都没放一个!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萧玦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被耍了!
他堂堂南楚太子,竟被自己最信任的谋士,当成了一把借刀杀人的枪,耍得团团转!
“不……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眼花了,看错了……”云浅浅像是被自己这番“胡言乱语”吓破了胆,小脸瞬间惨白,连连摆手,语气里充满了惊恐与后怕,“殿下,您……您千万别把我这话当真啊!万一……万一是我看错了,冤枉了好人怎么办?”
“而且,万一他们真是坏人,知道了是我说的,来杀我灭口怎么办?我好怕……”
她再次抓住萧玦的衣袖,哭得比刚才还凶,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吞回去的怂样,彻底打消了萧玦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一个惊天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成型,瞬间清晰!
夺走九转还魂草的,根本不是什么北境世子墨衍!
而是那个行事诡秘、实力恐怖、连他父皇都忌惮三分的……圣门!
而他那个所谓的心腹谋士风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忠臣,而是圣门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致命的钉子!
想明白这一切,一股被愚弄、被欺骗的滔天怒火,轰然冲垮了萧玦所有的理智!
这怒火,无关正义,无关家国。
仅仅是因为,他作为南楚储君的骄傲和尊严,被人按在地上,狠狠地,来回践踏!
“不怕。”
萧玦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惊涛骇浪都未曾发生。
他伸手,无比轻柔地为云浅浅拭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温润得能掐出水来。
“有本宫在,谁也伤不了你。”
他耐着性子,又温言细语地安抚了许久,直到云浅浅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才起身离去。
只是,当他转过身,走出琳琅阁的那一刹那,脸上所有的温和与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般的冰寒,与一片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凛冽森然的杀机。
风先生……
你很好。
你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