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第一次知道,人的脖子可以这么疼。
那块木板仿佛是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地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它的存在让人无法忽视。木板的表面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颜料,这层颜料使得木板看起来像是黑夜中的阴影,给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感觉。
在木板的中央,有一个大大的“贼”字,这个字用白色颜料写成,与周围的黑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贼”字就像一张狰狞的鬼脸,突兀地出现在木板上,让人不禁心生恐惧。它的线条粗犷而有力,仿佛是被人用愤怒和仇恨刻上去的,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恶意。
这块木板的重量超乎想象,估计至少有二十斤之重!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一块历经沧桑的古老门板上硬生生地削制下来的,边角处参差不齐,宛如被狂风肆虐过后的残垣断壁,粗糙而不规则。
木板上的墨迹浓郁得令人咋舌,仿佛是用鲜血浸染而成。
深红色的颜料在木板表面肆意流淌,形成一道道诡异的痕迹,犹如恶魔的爪痕,让人毛骨悚然。
这些墨迹看起来并非是精心绘制,而是被人用毛笔或其他工具蘸满了墨汁后,狠狠地涂抹在木板上的。
每一笔都显得那么用力,那么决绝,仿佛书写者心中的愤恨和厌恶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宣泄出来。
这样一块写着“贼”字的木板,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感到触目惊心。它不仅仅是一块普通的木板,更像是一种警示,一种对不道德行为的谴责。
两根铁丝从木板上的孔中穿过,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这两根铁丝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割过一般,带来阵阵剧痛。
尽管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异常寒冷,但他的额头却不断地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顺着他的下巴滑落,一滴滴地砸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仿佛是滚烫的水滴,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焦黑的小坑。
“低头!”李富贵一脚踹在他腿弯上。
铁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冻得如铁板般的土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脑仁发麻。
台下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是满仓他们那伙半大小子,正往他头上扔土坷垃和烂菜叶,有人还故意学狗叫:“汪!汪!看哪,小贼来讨饭喽!”
铁柱紧紧咬着牙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快被咬碎了,但他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人群的最前排,那里站着他的小妹和娘。
小妹被娘紧紧地搂在怀里,那孩子似乎有些害怕,正把自己的手指头往嘴里塞。
她用力地啃咬着,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感到一些安慰。
然而,由于太过用力,她的手指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
更让人揪心的是,小妹的肚子里还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是她肚子里的“小鸟”在叫。
这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提醒着人们小妹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说!为什么偷公粮?”李富贵的声音像钝锯子来回拉扯他的神经。
铁柱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那是昨夜被鞭打时咬破的舌头留下的。他不想说话,可他知道不说更惨。
“我饿。”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台下突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是因为这句话多震撼,而是因为它太真实——真实到刺穿了所有口号与表演。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句“我饿”,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李富贵脸色变了。他猛地揪住铁柱的头发往后一拽,头皮火辣辣地疼:“还有同伙!那个女知青呢?是不是她勾引你干的?”
公审台十分简陋,由卸下来的门板拼凑而成,歪歪斜斜地架在几块石头上,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
门板上还贴着去年残留的“福”字一角,那原本鲜艳的红纸如今已经褪色发白,就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笑话。
铁柱站在公审台前,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福”字吸引住了。他凝视着那褪色的红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除夕夜的情景。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铁柱的爹趁着夜色,偷偷地在屋子里供上了一碗高粱饭,然后点上了一支香。
爹低声对铁柱说,这是给祖宗尝个年味儿。铁柱看着爹虔诚的样子,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觉得这个仪式很有意义。
然而,他们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工作队的眼睛。很快,工作队的人就闯了进来,他们看到了那碗高粱饭和那支香,立刻大发雷霆。
娘被他们狠狠地打了三巴掌,嘴角都渗出血来。而爹则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最后,工作队的人把香炉砸碎,将那碗高粱饭倒进了猪槽里。看着被糟蹋的食物,铁柱的心里一阵难过。
那个除夕夜,原本应该是充满欢乐和祥和的,但却因为这小小的一碗高粱饭,变得如此凄惨。
“还有同伙!”李富贵吼着,唾沫星子喷了铁柱一脸,带着腌蒜和劣质烟的味道,“招出来,你就没事!”
铁柱没动。他看见李彩凤被两个民兵押上来,蓝布棉袄被撕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秋衣。
她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可能是汗,也可能是血。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大脚趾头冻得发紫,像颗烂掉的枣。
“是她勾引你偷粮的?”李富贵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承认了,我就放你走。”
铁柱看见李彩凤在发抖。她的眼神却没躲,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说:“别管我。”
“没有,”铁柱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是我一个人偷的。”
李富贵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他走到台前,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半块黄澄澄的玉米饼!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香味随风飘散,台下不少孩子的肚子都咕噜响了起来。
“谁揭发同伙,”他把饼子举高,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这个就归谁!”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往前挤,有人低声议论。饥饿比道德更有力量。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满仓。
他跑得飞快,脸上已经沾着饼渣,显然早就领过赏了。“我看见了!”他大声嚷嚷,口水四溅,“他俩在草垛后头分赃!李彩凤还摸铁柱裤裆!”
台下顿时像炸开了锅一样,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妇女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有些甚至用手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生怕他们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那些老汉们则完全不同,他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拼命地往前挤,想要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对这场热闹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铁柱看见爹的脸一下子灰了,娘则死死捂住小妹的耳朵。
“你胡说!”李彩凤突然抬起头,嘴角挂着血沫子,声音虽弱却清晰,“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啥?”李富贵一把扯开她衣领,露出里面一件男人的背心,洗得发白,领口还绣着“红旗钢铁厂”。
“我爹的……”李彩凤声音越来越小,“就这一件厚衣裳……冬天太冷……”
满仓蹦着高喊:“破鞋!知青勾引贫农子弟!资产阶级作风败坏!”
铁柱猛地挣开民兵的手,一头撞在满仓肚子上。
两人滚下台时,尘土飞扬,铁柱听见自己肋骨“咔”地响了一声。但他顾不上疼,爬起来又扑上去,拳头雨点般落下。
“你娘也快饿死了是不是?那你为啥不说实话?你对得起她吗?!”他一边打一边吼,眼泪混着血流进嘴里。
李彩凤在台上哭出了声,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猫,微弱却撕心裂肺。
天黑透了,公审会才散。
铁柱被绑在村口的老榆树上,双手反绑在树干后,绳子勒进手腕,血都流不下去,肿得像馒头。
他的舌头因白天被人灌了一碗辣椒水而肿胀,塞满嘴,一说话就钻心地疼。
下午有人往他脸上泼尿,现在结成了冰碴子,睫毛粘在一起,一眨眼就扯得生疼。
“哥……”
是小妹!孩子不知怎么溜过来的,正蹲在他脚边,用牙咬他手腕上的绳子。
铁柱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到手心——小妹的牙龈在出血,牙齿都快咬断了。
“别……”他嗓子哑得不像人声,“回去……娘会担心……”
“给你。”小妹往他嘴里塞了块东西,咸腥咸腥的。铁柱品出来了,是生老鼠肉,孩子不知从哪个陷阱里刨出来的,还带着毛和骨头渣。
远处传来脚步声,小妹吓得钻进他两腿之间。是爹来了,手里拎着个破瓦罐,罐口盖着一块脏布。
“喝。”爹把罐子凑到他嘴边,是热乎的榆树皮汤,冒着苦涩的烟气,“别咽,含会儿。”
铁柱含着一口热水,舌尖终于有了知觉。他突然想起李彩凤,挣扎着问:“她……咋样了?”
爹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闺女……被带走了。”
“哪儿?”
“公社革委会。”爹的手在抖,“说她……思想有问题,要深入审查。”
树上的老鸹突然叫了一声,凄厉刺耳,像在笑,又像在哭。
后半夜下雪了。
雪花无声落下,覆盖了铁柱身上的血迹和冰碴。他被松了绑,但不敢回家——李富贵说了,明天接着审。
他蜷在知青点后墙的柴火堆里,发现那块活砖被人用泥糊死了,连缝隙都被抹平。
有脚步声!铁柱攥紧半截柴火棍,准备拼命,却看见满仓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怀里鼓鼓囊囊的。
“滚!”铁柱嗓子哑得吓人。
满仓没跑,反而凑过来:“给。”他掏出个黑面馍,硬得像石头,“我偷的……给你妹子。”
铁柱没接。
“今儿个……对不住。”满仓把馍放在地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娘快饿死了,李富贵说揭发就给粮……我不揭发,她就得死。”
月光下,铁柱看见他脸上有泪沟子,一道道被风吹干,像刻上去的伤疤。
“那闺女惨了,”满仓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明儿要剃阴阳头游街……还要写悔过书,按手印。”
柴火棍“咔嚓”一声断了。
铁柱盯着那块黑馍,忽然觉得它重得像块墓碑。
天亮前,铁柱摸到了生产队仓库。
他撬开窗板时,手抖得差点握不住钳子。
里头堆着麻袋,一摞摞码到房梁——全是粮食!白面、玉米、高粱、豆子,散发着久违的香气。
铁柱划开一袋,抓了把白面塞进嘴里,干噎得直翻白眼,喉咙像被刀割。装了半布袋后,他突然停住了。
墙角堆着几个铁皮箱子,上头印着红十字。是药品!去年闹伤寒,屯里死了七个,公社都没给药。
铁柱想起李彩凤流脓的冻疮,想起她磕破的额头,想起她教他认字时温柔的声音。他扑过去撬箱子,指甲劈了都顾不上疼。
阿司匹林、磺胺粉……最底下还有盒盘尼西林!铁柱把药塞满裤兜,正要去抓最后两盒,突然听见门外“哗啦”一声——是硬物碰撞的声音!
“我就知道。”王麻子举着煤油灯走进来,土枪扛在肩上,影子拉得老长,“老陈家祖传的倔种。”
铁柱僵在原地,面粉从指缝簌簌往下掉。
“拿吧,”王麻子突然侧开身子,让出后窗,“从后窗走。”
“为啥……”铁柱声音发颤。
“为你爹。”老头儿吹灭油灯,声音低沉,“六零年闹饥荒,全村人都在吃观音土,你爹把自己那份红薯分给了我半块。他说:‘人不能看着人死。’”
铁柱翻出窗户时,听见王麻子对着空仓库吼了一嗓子:
“抓贼啊——!”
那喊声在黎明前格外刺耳,像一声撕裂长夜的哭。
他不知道这声喊也会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满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