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看诏书的背面,上面只有魏其侯家丞的封印,并无尚书台的封印。”韩安国沉声说道,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了。
“快将这诏书呈上来!”刘彻忙不迭说道,荆立刻又将遗诏送回了皇帝御前。
刘彻立刻便伏在案上,细细地辨认诏书背面那个已经有些泛黄模糊的印记。
良久之后,刘彻“啪”地一掌拍在了案上,而后抬头看向窦婴,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丞相,为何只有魏其侯家丞的封印,没有尚书台的封印?”刘彻渐有杀意地问道。
“啊?这、这————老、老夫不知啊?”窦婴满眼的错愕,仿佛头一次知晓这件事情。
“你不知?还有谁知?你倒是看看,尚书台的封印在何处!”刘彻忽然从榻上起身,而后猛地用力,便将这道“先帝遗诏”扔向了窦婴。
这遗诏是用上等丝帛写就的,重量极轻,哪怕刘彻在愤怒之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物也并未扔到窦婴的面前,而是软绵绵地落在了玉阶下方。
距离窦婴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窦婴哪里还敢安坐在榻上呢?
他匆匆忙忙地起身,快步来到了玉阶前,仓皇地捡起地上的遗诏,又凑到了眼前,仔细辨认封印。
眨眼之间,他的脸立刻就煞白了,跟跄退后了几步,跪倒在了殿中,“砰”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陛、陛下,老、老臣当真不知啊!”窦婴不敢抬起头,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斗。
“这诏书是不是你府中的那道遗诏?”刘彻也不答他的话,只是平静地问道。
“这、这确实是、是先帝给老臣的那道遗诏啊,可怎会————”窦婴想要辩解,刘彻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朕再问你,这遗诏可有篡改涂抹过的痕迹?”刘彻再问道。
“并————并未涂抹篡改过。”窦婴如实道。
“那你说说看,为何上面没有尚书台的封印,只有你家家丞的封印?”刘彻咄咄逼人地问。
“老臣————老臣并未留意过此事,亦不知为何没有封印啊?”窦婴直起身,错愕说道,手中的遗诏被他翻得“哗哗”作响。
“诏书皆出尚书台,必有尚书台封印!家丞封印是去处,尚书台封印是来处。有去无来,又怎能说得通?”翰安国冷言道。
“你————你这歹人!血口喷人!诈的狗贼!”窦婴不敢起身,只能偏着头,恼怒地大吼道。
“我怎是血口喷人,这是朝堂成制,殿上诸公人人皆知。”韩安国平静说道,他象一只蟒蛇,一点点缠上了窦婴这头老狼。
“丞相,御史大夫所言有几分道理,你总不能说是尚书台忘记加印了吧?”刘彻冷漠地问。
“————”窦婴一颤,似有所悟,连忙直起身来向皇帝行礼道,“是了!是尚书台忘了加印!”
“呵呵?是朕猜得准,还是丞相编得快?”刘彻嘲讽地问,殿中亦传来了一阵轻轻地笑声。
“这、这是实情!那时,先帝病危临崩,急召老臣入宫,在宣室殿亲手将诏书交到了老夫手中————”
“当时,这诏书的墨迹未干,定是刚刚写就地,还来不及送到尚书台加封印,便托付给了老夫————”
“先帝将遗诏托付给老臣时,已迷离不能成言,老臣当时亦心系先帝的安危,悲恸欲哭,所以才一时疏忽,未查验这诏书的封印,才有了纰漏————”
“陛下,老夫今日之言句句属实啊,绝无半句虚言!”窦婴说到最后,竟带了哭腔,话音落下的时候,又是一头用力地磕了下去。
“————”刘彻沉默地听着窦婴的辩解,在心中不停地思索,不得不说,对方的话其实也有几分可能。
可是,这不是刘彻想要的最终答案。
朝堂今日的局势,他倒是看清楚了。
不管籍福和韩安国为何而来,他们手中定有了可以置窦婴于死地的证据。
否则,他们不会当众与窦婴过不去。
事情倒也简单了,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沉默地当好“判官”,让他们各自陈述即可。
总之,他不会输!
于是,刘彻心中的亢奋又强烈了些,窦婴是他在朝堂上最后的阻力了,也是他最后的心腹大患了!
过去,刘彻还要仰仗窦婴处理朝堂政务,便还不能对他动手。
现在,中朝运行流畅,这“德高望重”的丞相便越来越碍眼了。
是时候挪开这石头了。
刘彻不想对窦婴这“老臣”“功臣”痛下杀手,若是可能的话,他也愿给对方一条活路这既可以解决朝堂隐患,也可以成就自己“不杀功臣”的仁名。
可惜,窦婴这老叟不知道急流勇退,不仅牢牢霸占丞相之位,背地里更是不停落子。
丝毫不愿意放权,反而还想抓紧些。
如今,自食其果了吧?你挡住了韩安国的晋升拔擢之路,他自然会对你恨之入骨啊。
韩安国愿意出来当这把刀,那你可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刘彻看着伏身颤斗的窦婴,心中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今日,他要杀了窦婴这“百官之首”!
刘彻默不作声,背手在身后,一步一步走下了玉阶,站在了窦婴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看到了窦婴稀疏的白发、斑驳的老斑、纵横的皱纹————
和普通老人相比,也并无太多差别。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刘彻心中默念着这句话,终于说道,“窦婴,先帝传诏,可有人证?”
“————”窦婴听到皇帝直呼其名,腰弯得更低了,他迟疑片刻颤道,“那日,伺奉先帝的内官也在。”
“呵呵,朕记得,那内官叫做张绑,先帝大行后,他请求殉葬先帝,如今,尸骨都白了吧?”刘彻道。
“————”窦婴不敢作答,颤斗得更加厉害了。
“这遗诏想来也是先帝让张绑拟的,所以————竟是死无对证了?”刘彻又笑道,听不出太多的怒意。
接着,刘彻又踱步来到了韩安国面前,平静问道,“韩安国,可还有别的证据,能证明这是矫诏?”
“有!”韩安国等的便是皇帝这句话,迫不及待地说,“凡下发的诏书,尚书台都应当留有副本,若无副本,定是矫诏无疑!”
“————”刘彻点了点头,刚才一时情急,他倒忘了这最简单的法子,于是便看向了不远处的尚书令主父偃。
“尚书令主父偃、廷尉张汤、未央卫尉李广,大司农庄青翟————你们四个人立刻去尚书台,查找这道诏书的副本,速去速回!”刘彻指定着四个人道。
“诺!”四人哪里敢怠慢呢,立刻起身,向皇帝行礼之后,才匆匆地离开了此处。
“一来一去要耗费不少时间,窦婴、韩安国、籍福,尔等先回座吧。”刘彻说道。
“臣等不敢!”几人陆陆续续地说,却只是直起身,无一人起身回到自己的坐榻。
“————”刘彻亦无心劝他们,一路向大殿门口走去,目视前方,看着氤氲的雨幕。
“今日这场雨下得好,也下得及时,此刻闲来无事,诸公陪朕听雨吧。”刘彻道。
“诺!”群臣忙应答,整个未央殿立刻安静了下来,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动静了。
唯有“哗啦哗啦”的雨声被一阵阵寒风吹进了大殿,更带来了一阵一阵彻骨寒意。
小半个时辰飞逝而过,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殿中正在神游的人。
派出去查找遗诏副本的那四个朝臣回来了!
这四个朝堂朝臣显然未料到皇帝站在门口,险些冲撞天子,他们仓促地退后了半步,再下拜请罪。
“如何,查到副本了吗?”刘彻平静地问道,声音有些阴冷。
“我等翻找了前后几年的副本,并未发现这遗诏的副本。”地位最高的主父偃说道,其馀人亦附和。
“没有副本,那可有归档的记录?”刘彻微微点头,又问道。
“亦无归档记录,微臣还问了几个在尚书台行走多年的老吏,他们都未见过这诏书。”庄青翟答道。
“如此说来,这道诏书真是矫诏?”刘彻声音上扬,再问道。
“按已有的证据看,这道诏书————确是矫诏。”张汤率先道。
“微臣附议廷尉张公之言,当是矫诏无疑了。”庄青翟说道。
“臣等附议廷尉张公之言,当时矫诏无疑了。”主父偃和李广亦连忙道。
“————”殿中先有议论声,但很快又风平浪静了,群臣看到皇帝终于转过身来,冷漠地盯着榻上的窦婴。
“————”群臣的目光亦跟着皇帝投向了丞相窦婴,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被一道道目光灼烧,转眼间便矮了一大截。
片刻后,窦婴才终于好象惊醒过来,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看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到最后,他才有些躲闪地看向皇帝。
“窦婴,证据确凿,此乃矫诏无疑,你还有什么话要狡辩?”刘彻逼问,向窦婴走了几步,如同一把剑插在殿中。
“————”窦婴久久无言,而后抬头,仰天苦笑,摇头许久,才喟然叹道,“陛下,老臣无言以对,可、可老臣冤枉啊!”
“冤?!冤从何来?”刘彻冷笑道,又朝窦婴走近好几步,两侧的朝臣不禁往后躲了几寸,生怕被天子之怒误伤到。
“你窦婴凭着这一道矫诏在朝堂上横行几十年,换得了公卿的俯首帖耳,这冤————从何而来?”
“你窦婴凭着这一道矫诏数次升官,位列三公,换得了窦氏的荣华富贵,这冤————从何而来?”
“你窦婴凭着这一道矫诏骗取恩宠,诓得圣心,换来了朕的信任和重用,这冤————从何而来?”
“窦婴!你倒说说看,是你冤,还是朕冤?!”刘彻恰好停在窦婴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对方。
“可、可————”窦婴睁开着眼,两行老泪竟从布满皱纹的脸颊淌下,而后嗓音干哑地说,“可这不是矫诏啊。”
“哼,不是矫诏?!铁证如山?还敢狡辩?!”刘彻不留情面地斥责道,眼中有愤怒,但愤怒之下,却藏着亢奋。
好啊,今天这情形当真是好啊。刘彻做梦都不敢想,竟可以用这么完美的方式“罢去”窦婴,让他彻底身败名裂!
那道“遗诏”是窦婴的护身符,不管对方是否为官,都可从中获得权力:先帝亲自委以重任,人人都要忌惮窦婴。
可是,这道诏书竟是一道矫诏!这不仅是扯碎了窦婴身上的袍服,更坐实了他是阴险的小人!当真是一箭双雕啊。
“窦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还要说这道遗诏是矫诏吗?”刘彻微弯腰,言语冷漠、目光冷峻,逼视着眼前的老臣。
“————”窦婴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既未点头,也未低头,而后嚅嗫,“可这诏书是、是先帝亲手交给老夫的啊!”
“还敢装腔作势、出言狡辩?依你之言,是先帝故意陷害你不成?!”刘彻暴怒道,恰好一道惊雷,又划过天际。
“————”群臣皆惊,徨恐地抬头看向面目扭曲的皇帝,而后又纷纷低头,县官将先帝抬出来辩驳,定是怒意滔天了。
其实,刘彻自己亦被这雷声惊到了,不知为何,他的怒意飞快地消散了,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心虚”从心底冒了出来。
诸多记忆在刘彻的心间飞掠而过,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事情,这些事情连成了一条五彩斑烂的毒蛇,啃食着他的心房。
“这、这又怎会呢?先帝信任我,怎会害我————怎会害我?”窦婴亦因此言而惊慌,手足无措地连连摆手,面色苍白。
“————”刘彻暂时回神了,他皱了皱眉,用这小小的举动驱散心中的心虚,重新坚定地逼视着眼前的老臣。
眼下,正是紧要的关口,自己又怎能胡思乱想?怎能动摇决心?怎能错过今日的机会?怎能放过这奸臣?
今日,必须要让窦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