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把人身上的油都给榨出来。一辆半旧不新的桑塔纳2000裹挟着滚滚黄尘,喘着粗气,一头扎进了青山村的地界。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底盘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剐蹭声,像是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远航坐在副驾驶,白衬衫领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心烦。他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植物发酵气息的热风扑面而来,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生命力。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那股从县城带来的、属于办公室的沉闷气息,似乎被这股乡野之气冲淡了些许。
开车的乡政府办事员小刘有些不好意思:“林书记,咱这路就这样,委屈您了。前面就到村部了。”
“没事,挺好的。”林远航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青山在灼热的空气里微微扭曲,山脚下是一片片绿意盎然的稻田,偶见几个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的农人在田里忙碌着。这就是青山村了。地图上的一个点,报表里的一行数据,如今真真切切地铺陈在眼前。三十五岁,名牌大学的马列哲学硕士,主动请缨回到家乡基层,从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干起。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近乎愚蠢,但只有林远航自己知道,他心中憋着一股劲,一股想用所学所知,为脚下这片土地做点实事的劲。
车子在一处略显破败的院门前停下。院门口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木牌,红漆剥落,依稀可辨“青山村村民委员会”几个字。这就是村部了。几间低矮的平房,墙面上刷着的白色石灰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黄土坯。
小刘按了两下喇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土鸡在悠闲地踱步。等了约莫五六分钟,才见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白色汗衫、趿拉着塑料拖鞋的中年汉子,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慢悠悠地从旁边一户人家里晃荡出来。
“王主任,林书记来了!”小刘连忙下车招呼。
那汉子正是青山村的村主任,王满福。他走到车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刚从车上下来的林远航,脸上堆起一种程式化的、看不出太多热络的笑:“哎呀,林书记是吧?欢迎欢迎!路上辛苦啦!”他伸出手,手掌粗糙,带着汗湿的黏腻。
“王主任,你好,以后就是同事了,叫我远航就行。”林远航用力地跟他握了握手,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只是敷衍地一搭便松开了。
“那可不行,规矩不能乱。”王满福打着哈哈,引着林远航往院里走,“村条件差,比不了你们县里大机关,林书记多包涵。”
办公室更是简陋,一张掉了漆的木头桌子,几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墙上挂着几面颜色发暗的锦旗,角落里放着一台满是灰尘的旧电视机。最显眼的是墙上那张巨大的青山村行政区划图,上面用红蓝笔画着一些圈圈点点。
王满福给林远航倒了杯水,水是温吞的,带着一股水锈味。“林书记,你看,这大热天的,你先歇歇脚。村里也没啥大事,就是些鸡毛蒜皮……”
他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声打断。声音在院门口戛然而止,接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的精壮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股彪悍的气息随之涌入这间沉闷的办公室。
“满福叔,村头那点砂子的事……”汉子话说到一半,才像是刚看见林远航,墨镜后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哟,有客人?”
王满福赶紧站起来:“大虎来了。这位是县里新派来的林书记,硕士生哩!林书记,这是咱村的赵大虎,能干着呢,承包着咱村河滩的砂石场。”
林远航站起身,伸出手:“你好,赵大虎同志。”
赵大虎却没伸手,只是用食指把墨镜往下勾了勾,露出一双带着几分桀骜和审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远航,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硕士?就是文化人呗?跑咱这山沟沟里来干啥?”他语气里的轻慢毫不掩饰,随即不等林远航回答,便转向王满福,“叔,我那事急,你先给我把字签了,拖拉机还等着下河呢!”
王满福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林远航。林远航面色平静,收回手,淡淡地说:“工作要紧,王主任你先处理。”
王满福如蒙大赦,赶紧拿出印章给赵大虎的文件上盖了章。赵大虎拿起文件,看也没看林远航,转身就走,摩托车再次发出巨大的噪音,绝尘而去。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安静。王满福干笑两声:“林书记,你别介意,大虎这人就这脾气,直来直去,但为人仗义,村里不少后生都跟着他干活吃饭呢。”
林远航端起那杯温水,喝了一口,锈味似乎更重了。他笑了笑,没接话。这下车伊始,一堂生动而微妙的“见面礼”,已经让他嗅到了这平静山村水面下的暗流。村主任的圆滑敷衍,村霸的嚣张无忌,这一切,都和他预想中的基层工作不太一样。
下午,林远航让王满福带着他在村里转转。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房屋新旧杂陈。看到村主任陪着个穿白衬衫的陌生人,村民们要么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疏离,要么就赶紧低下头,假装忙手里的活计。王满福的介绍也干巴巴的:“这是老张家。”“这是李寡妇家。”
走到村西头,林远航看到一处明显是新建的、贴着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在一片灰扑扑的平房中格外扎眼。“这是谁家?房子盖得不错。”
王满福语气有些复杂:“哦,赵大虎家。这小子,脑子活,能干。”
林远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他试图跟一个在门口剥豆子的老太太聊几句,询问一下家里几口人、收成怎么样时,老太太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嘴里含糊地应着“都好,都好”,便不再多说。
一圈转下来,林远航的心有些发沉。他带来的满腔热情,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柔软却坚韧的墙上。这里的人,似乎习惯了封闭和沉默,对外来者,尤其是他这种代表着“官”的人,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和不信任感。
黄昏时分,夕阳给青山村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外衣,但空气中的闷热并未消散多少。林远航谢绝了王满福让他去家里吃饭的邀请,说自己想在村部再看看资料。王满福乐得清闲,嘱咐了几句便回家了。
村部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林远航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沉入暮色的青山轮廓,点着一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稍稍驱散了一些疲惫和迷茫。他知道,第一步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空有一肚子理论,在这里毫无用处。如何打破这层坚冰,真正走进村民的心里,找到那个能撬动局面的支点,是摆在他面前最紧迫的问题。
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牵着一头水牛,慢吞吞地从村部院外经过。老农看了林远航一眼,眼神浑浊,没有任何表情,又低下头,继续蹒跚前行。
林远航心中一动,掐灭烟头,快步追了上去。他和老农并肩走了一段,试着搭话:“大爷,天快黑了,才收工啊?”
老农“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林远航也不气馁,看着远处山脚下大片有些干涸迹象的稻田,找了个话头:“今年这天,雨水好像不太够啊?我看那边田里,地都裂口子了。”
听到这话,老农终于又抬起头,看了看田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浓重的乡音嘟囔了一句:“唉,有啥法子?龙须沟那口老井,快不出水喽……”
龙须沟的老井?
林远航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望向老农所指的方向,暮色中,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阴影。
但这句话,却像一道微光,骤然刺破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重重迷雾。他感觉,自己可能找到了那把钥匙,那把能打开青山村这把锁的第一把钥匙。然而,这口井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和纠葛?等待他的,是希望的曙光,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