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我从棺材里爬出来
一
意识回笼的第一秒,是黑。
一种纯粹的、密不透风的黑,沉甸甸地压在眼球上。紧接着,是闷。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年木料腐朽的甜腻气息,还有……还有一种,属于漆器的、冰冷光滑的触感,紧贴着他的后背和手臂。
陈远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干涩得发痛,像被砂纸磨过。胸口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种怪异的滞涩感,那感觉熟悉又陌生——是他的“病”。那个让城里大医院穿着白大褂、一脸权威的医生,对着摇头叹气的父母,最终写下“死亡”两个字的怪病。
他没死?
念头刚闪过,一阵尖锐的噪音猝然穿透黑暗,刺得他耳膜发疼。是唢呐!高亢、凄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葬节奏。紧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女人的嚎哭声、男人的吆喝声、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的喧嚣……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混乱的交响乐,透过木板缝隙,蛮横地钻了进来。
他在哪里?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眼皮沉重得像焊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依旧是黑暗,但隐约能分辨出头顶上方不远,有一道更深的阴影轮廓——是棺材盖的内壁。
他在棺材里!
恐慌像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想喊,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抬起手臂,手指触碰到上方冰冷的木板,然后,用尽此刻能凝聚起的所有力气,指甲抠刮过去。
“嚓……嚓……”
微弱的刮擦声,刚离开他的指尖,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声浪彻底吞没。唢呐还在吹,哭声还在继续,道士拖着长音的吟唱古怪而响亮,盖过了一切。
他不要被埋掉!他还活着!
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起来。他曲起手肘,用臂弯去撞击棺壁,用脚后跟去蹬踹脚下的木板。咚!咚!咚!身体的撞击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可这声音,如同投入狂涛骇浪的小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泛起。外面的世界喧嚣依旧,甚至,在他拼命挣扎的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箱子”被抬了起来,猛地一沉,然后晃晃悠悠地前行。
送葬的队伍在移动。
绝望像藤蔓,勒紧了他的喉咙,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那怪病带来的滞涩感还在胸腔里盘踞,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更原始的力量——对死亡的恐惧,支撑着他此刻的行动。他不能停!
颠簸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嘈杂的指挥声中,棺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然后,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伴随着绳索摩擦的吱嘎声,整个棺材开始缓缓下降。
咚。一声沉闷的触底。
完了。他被放进墓穴了。
二
外面,道士的吟唱陡然拔高,似乎在进行最后的仪式。然后,他听见了泥土落下的声音。
先是稀稀落落的几捧,敲打在棺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很快,声音变得密集,沙沙沙——哗——,泥土和石块混杂着,无情地倾泻下来,覆盖了整个棺木。那声音起初还清晰,渐渐变得沉闷,最后,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碾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黑暗彻底统治了一切。声音也消失了,连那烦人的喧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绝对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静得能听见每一次艰难呼吸时,气体刮过气管的嘶嘶声。
空气,正在变得稀薄。
棺材里的空间本就不大,那点残存的空气,混浊不堪,带着木头、油漆和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濒死的微腥气味。他张大嘴,像离水的鱼,胸膛剧烈起伏,但吸入的每一口,都感觉更窒息一分。肺部火辣辣地疼,那怪病的滞涩感似乎也在趁机作祟,让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冷。泥土深处的阴冷,透过厚厚的棺木,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侵入他的骨髓。汗水早已变得冰凉,黏在身上,带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
完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被活活闷死在这漆黑的盒子里,腐烂成泥,无人知晓。
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父母悲痛的面容,妹妹哭肿的双眼,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愤怒给予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头顶的棺盖砸去!
砰!砰!砰!
拳头砸在坚硬木料上的声音,在密闭的棺材里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疼。但这声音,对外面那个被厚厚土层覆盖的世界而言,微不足道。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和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
头脑开始昏沉,视线即使在黑暗中也开始模糊,出现各种扭曲的光斑。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在田埂上奔跑,阳光刺眼;又好像看到了医院里惨白的灯光,医生冷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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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他放弃了挣扎,瘫软在冰冷的棺底,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永恒。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嚓。
一声轻微的、异样的响动,穿透了泥土和棺木,钻入他几乎失聪的耳朵。
是幻觉吗?
他凝神细听。
嚓……嚓……
又来了!像是铁器刮擦在硬物上的声音。很轻微,但持续着。
紧接着,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挖掘!有人在挖土!有人在上面!
三
希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麻木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尽管依旧是一片漆黑),屏住呼吸,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去捕捉外面的动静。
挖掘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能听到模糊的、压低的交谈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快点……这新坟……土松……”
“……听说是个……年轻后生……可惜了……”
“……少废话……弄出来……赶紧……配婚……”
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来,“配婚”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盗墓的?偷尸体配阴婚的?!
一股比死亡更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听说过乡下有这种陋习,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
但现在,这伙人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积攒着力量,试图再次弄出点动静,但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连抬起手指都困难。他只能静静地躺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挖掘声停了。接着,是重物落在棺盖上的闷响,然后是“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他们在撬棺材!
棺盖被撬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腥气,顺着缝隙钻了进来。陈远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却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哐当!”
一声巨响,棺盖被猛地撬开,向上掀起了一道不小的缝隙!
夜风呼啸着灌入,冰冷刺骨。惨淡的月光,如同吝啬鬼施舍的银币,从缝隙里漏进来几点,照亮了棺材内部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他僵硬的身体和身上那套崭新的、硌人的寿衣。
几道手电光柱乱晃着,猛地朝棺材里打来。
光线刺眼。陈远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棺材边围着三四个黑影,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惊骇到极致的、扭曲的轮廓。手电光正好打在陈远脸上,他那张因为窒息和虚弱而毫无血色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瞳孔在接触到光线的瞬间,微微收缩。
他和离他最近的那个盗墓贼对上了眼。那是个干瘦的男人,一张脸因为长期风吹日晒显得黝黑粗糙,此刻却扭曲得不成样子,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球暴突,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最原始的恐惧。
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了。
然后——
“呃……”陈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气音。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因恐惧而变形的脸,看着对方那口因为惊叫而暴露出来的、黄黑残缺的烂牙。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对这群盗尸者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报复快感,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笑容。一个出现在棺材里、刚刚“复活”的尸体脸上的笑容。
在惨白的手电光下,这个笑容,咧开了嘴,露出了牙齿。
四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踩住脖子的鸡,猛地从那个干瘦盗墓贼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炸尸啦!!!”
“鬼啊!!!”
另外几人如同被滚油泼中,发出更加惊恐混乱的嚎叫。手电筒被胡乱抛下,哐当砸在棺材边或泥土里,光柱胡乱翻滚。他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墓坑外逃去,互相推搡、踩踏,发出绝望的呜咽和哭喊,瞬间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串仓皇远去的脚步声。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夜风吹过荒草的声音,呜呜作响,像是野鬼的哭泣。
陈远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冰冷的空气大量涌入,冲刷着他的肺叶,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眨了眨眼,适应着那微弱的光线。刚才那个笑容,几乎耗尽了他恢复的全部气力,脸颊两侧的肌肉酸痛僵硬。
他,真的出来了。
不,是棺材被打开了。
他得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他尝试动动手脚,关节像是生了锈,每动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酸软和刺痛。那怪病带来的滞涩感依旧盘踞在胸口,但比起棺材里彻底窒息的感觉,已经好了太多。
他用手肘撑住身体,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寿衣宽大笨拙,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棺材壁冰冷而光滑,他扶着边缘,探出头。
墓穴挖得不算太深,但对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不啻于天堑。棺材大半部分还埋在土里,坑壁陡峭,无处借力。
他喘息着,积蓄着力量。不能停在这里,家里人……家里人一定伤心欲绝。他必须回去。
观察了一下,盗墓贼遗落了一把短柄铁锹在坑底。他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爬出棺材,双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腿一软,差点栽倒。他扶住棺材,稳住身形,然后捡起那把铁锹。
他用铁锹在坑壁上挖掘踏脚的地方。泥土不算坚硬,但对他虚弱的身体而言,依旧艰难。每挖一下,都喘得厉害,胸口那滞涩感隐隐加重,提醒着他病痛并未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挖出了几个勉强可以踩踏的浅坑。他扔掉铁锹,双手扒住坑沿,脚尖蹬住那些浅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手臂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好几次差点脱力滑下去。但他咬着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终于,他猛地一用力,上半身探出了墓穴!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田野的气息,吹散了他身上的部分腐土味。
他连滚带爬,彻底脱离了那个土坑,瘫倒在冰冷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夜空辽阔,残月如钩,洒下清冷的光辉。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坟包和摇曳的荒草。这里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村外乱葬岗。
五
歇息了片刻,他挣扎着爬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家的位置,就在村子东头。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寿衣在夜风中飘荡,发出不祥的簌簌声。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那怪病像一只无形的手,时不时攥紧他的心脏,让他一阵阵发慌,眼前发黑。
但他不能停下。他朝着那片熟悉的、沉睡在夜色中的村落轮廓,固执地前行。
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手掌磨破了,膝盖磕伤了,冰冷的泥土沾满了全身。他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游魂,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股不屈的执念。
村口的老樟树出现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夜空。熟悉的土路,熟悉的柴垛,熟悉的低矮房屋……
近了,更近了。
那扇熟悉的、略显破旧的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门板上,过年时贴的门神颜色已经褪去,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斑驳。
家。
他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伸出沾满泥土、冰冷僵硬的手,握成拳,用尽此刻能发出的最大力气,敲在了门板上。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院子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被惊醒。接着,是压低的、带着惊恐的询问声,是他母亲的声音:“谁……谁啊?”
“妈……”他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风箱,“是我……小远……我……我没死……我回来了……”
里面瞬间没了声音。死寂。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爸!妈!小妹!开开门!我真的没死!我还活着!”他急了,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哭腔,“你们开门看看我!摸摸我!我是活的!热的!”
院子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是小妹。然后是父亲低沉而严厉的呵斥,似乎在阻止她们靠近门口。
“鬼……肯定是小远的魂回来了……”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孩子他爹……怎么办……”
“我不是鬼!”陈远感到一阵绝望,他用指甲抠着门缝,声音凄厉,“你们看看我!我活着!我被埋了!又被人挖出来了!我没死成!”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试图通过缝隙看到里面:“妈……我胸口还疼……就是那个病……它没要我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真的没死……”
里面依旧是恐惧的沉默。他能想象到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行,必须让他们相信。
他缩回手,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冰冷僵硬的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又用力互相搓了搓,试图让它恢复一点温度和柔软。
然后,他再次把手从门板下的缝隙,艰难地伸进去了一点点。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门内同样冰凉的地面。
“妈……你摸摸……你摸摸我的手……”他的声音带着哀求,颤抖着,“是热的……你摸摸看……”
六
门内,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极度的恐惧和迟疑。
终于,一只粗糙、冰凉、同样颤抖不止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他伸进去的指尖。
一触即收!
紧接着,是母亲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好……好像……好像是……有点温乎气儿?”母亲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妈!是我!真的是我!”陈远几乎要哭出来,“你再摸摸!你握一下!用力握一下!”
那只颤抖的手再次靠近,这次,犹豫着,缓缓地握住了他几根手指。
冰冷与冰冷相触,但皮肤之下,那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却无法作假。脉搏在指尖下微弱地跳动。
那只手猛地握紧了他!力道之大,掐得他生疼!
“他爹!他爹!”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崩溃般的哭喊,“是热的!是活的!是小远!真是小远回来了!!快开门!快开门啊!!”
“哐当!”门闩被粗暴地撞开的声音。
吱嘎——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木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惨白的月光和屋里匆忙点起的、摇曳的煤油灯光,混合在一起,泼洒出来,照亮了门口。
陈远虚弱地、浑身泥泞地靠在门框上,抬着头。
门内,是父母瞬间煞白、因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是小妹捂着嘴、睁大眼睛、浑身发抖的样子。
他们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真正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魅。
他扯动嘴角,想给他们一个安慰的笑,却只是让沾满泥污的脸显得更加诡异。
“爸,妈……”他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几个字,“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听到父母失声的惊呼,感觉到几双手同时慌乱地伸过来想要扶住他。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