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督导组的进驻,就是一道来自权力更高维度的谕令。
清源县那潭搅动了近二十年的死水,所有盘踞在水面之下的暗流与鬼魅,在这道谕令面前,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碾得无影无踪。
督导组的专家们沉默得像一台台精密的仪器,眼中没有官职,没有前途,只有卷宗和证据。
一摞摞泛黄的纸页被重新摊开,他们用极致的专业与冷静,将覆盖在真相之上那厚达十八年的积垢,一层层刮去。
与其说调查顺利,不如说这是一场在楚风云前期精准指引下的高速收割。
证人王福贵作证后,账户里凭空多出的五万元巨款记录,在经济犯罪侦查专家的电脑屏幕上,如黑夜中的火炬般刺眼。
那串数字,就是伪证的价码。
物证铁锤。
痕迹学专家给出了一个让所有旁听者倒吸冷气的判断:林向荣的指纹形态,是长期劳作留下的自然磨损,而非行凶时,人在极端发力状态下必然产生的深陷与变形。
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一位早已退休、满脸褶皱的老民警。
在督导组那令人无法呼吸的气场和“组织给你最后机会”的政策攻心下,他紧绷了十八年的心理防线,轰然崩溃。
他哭着证实了当年存在诱导与精神压迫。
林向荣那份所谓的“认罪口供”,根本不是忏悔,而是一个老实人在孤立无援、身心俱疲的绝境中,写下的投降书。
所有证据,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铁链,最终锁向了同一个事实。
督导组的初步复查报告结论,锋利如刀:原判事实不清,证据链断裂,程序存在重大瑕疵。
建议,立即再审。
报告直送省高院。
整个司法系统被高速撬动。
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启动了再审程序,并罕见地决定由省高院直接提审此案。
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公正宣言。
再审开庭日,清源县万人空巷。
无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自发地围在法院之外,他们沉默着,像一片片肃穆的雕塑,等待一个迟到了十八年的答案。
楚风云没有去现场。
他坐在公安局长办公室,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神色平静。
棋局至此,已是收官。
他拧开收音机,电流的沙沙声后,法庭现场庄严的声音清晰传来。
当审判长那沉稳厚重的声音,通过电波响彻清源县的每一个角落:
“……撤销原判,宣告林向荣,无罪!”
法槌落下。
“咚!”
那一声清脆的敲击,似乎拥有了重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窗外,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欢呼与掌声,声浪滔天,经久不息。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
楚风云修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为官一任的责任兑现,更是这身制服所承载的,对法律与生命最原始的敬畏。
……
当晚,省城,竹韵轩。
这家私房菜馆的名字雅致,门槛却高得吓人,出入此地的,无一不是省城权力金字塔上的人物。
“听松阁”包间内,楚风云换了一身便装,褪去警服赋予的锋芒,整个人显得沉静而温和。
他刚落座不久,包间门被推开。
林雪与她的丈夫,陈军长,一同步入。
今日的林雪,美得惊心动魄。
一袭藕荷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脸上再无一丝往日的阴郁愁苦。
那沉积了十八年的精神枷锁被彻底砸碎,眉宇间尽是舒展与明媚,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她看见楚风云,未语先笑,那笑容里是再无保留的真诚与暖意。
而她身旁的男人,陈军长。
即便只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却依旧是整个空间的绝对重心。
他身形如山,站姿笔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铁血与刚毅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在枪林弹雨和无数次生死决断中才能淬炼出的恐怖气场。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眼睛不怒自威,目光落在楚风云身上,没有审视,而是带着一丝深度的探究。
“楚局长,辛苦了!”
林雪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楚风云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谢谢!我……我真的,谢谢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最朴素的两个字。
“林女士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楚风云谦和回应,目光转向陈军长,不卑不亢地伸出手,“陈军长,您好,我是楚风云。”
陈军长的手掌有力而粗糙,布满厚茧,与楚风云用力一握,沉稳如铁。
“楚局长,年轻有为。”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清源的事,小雪都和我说了。你很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
“这份情,我陈天军记下了!”
“陈军长言重。”楚风云的回答滴水不漏。
三人落座,酒过三巡。
林雪谈及往事,数度哽咽,眼眶又红了。
陈军长轻轻拍着妻子的手背,目光转向楚风云,语气无比诚恳:
“风云局长,小雪心里的这块石头,压了她十八年。今天,是你亲手把它搬开了。你不仅是还我老丈人一个清白,更是救了我们这个家。这份恩情,太重。”
楚风云连忙摆手。
他捕捉到了一个绝佳的契机,顺势用了一个无比亲近的称呼。
“姐夫,您和林姐千万别这么说。一家人能团圆,比什么都强。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恰逢其会而已。”
一声“姐夫”。
自然而然,毫无半分唐突。
林雪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夜空中被点燃的星辰。
陈军长也是动作一顿,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笑意,如冰川解冻般,缓缓漾开。
这个称呼,不是钥匙。
它是一张投名状,瞬间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将一场官方的感谢宴,变成了家宴。
林雪立刻抓住机会,端起酒杯,眼中闪烁着光芒,郑重地看着楚风云。
“风云,”她也改了称呼,“既然你叫老陈一声姐夫,那我也就托个大。经历了这件事,姐是真把你当成自家人了。你年纪比我小,不嫌弃的话,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姐!咱们,就是亲姐弟!”
话音落下,包间内为之一静。
楚风云的呼吸,有那么零点一秒的停顿。
这,是泼天的收获!
他立刻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动,双手捧杯,面向林雪,语气郑重而亲切:
“姐!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能认您做姐姐,是我楚风云的福气!以后您就是我亲姐!”
说完,他目光一转,望向同样起身的陈军长,再次郑重地叫了一声:
“姐夫!”
这一声“姐”,一声“姐夫”,情真意切,不带半分虚假。
“哈哈哈!好!好哇!”
陈军长豁然开朗,发出爽朗的大笑,他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在楚风云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三下。
“好小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风云,以后到了京城,我那儿,就是你的家!”
林雪更是喜笑颜开,连声说好,亲自为楚风云布菜,席间的气氛,彻底化为家人团聚的温馨。
这层“姐弟”名分的确立,远胜过任何官面上的承诺。
它是一种以救父之恩为基石,以彼此欣赏为粘合,浇筑而成的牢固情感纽带。
宴席结束,楚风云送二人上车,目送那辆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车汇入夜色。
他站在竹韵轩门口,晚风拂面。
清源县这枚棋子,已经完美落定。
而他知道,今晚这声“姐夫”的分量,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他撼动更高层级棋局时,最意想不到、也最坚不可摧的一张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