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南郊,静心茶舍。
竹林掩映,曲径通幽,一块块青石板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楚风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被引着穿过回廊,进入名为“兰雅轩”的包间。
室内熏香袅袅,茶香清冽。
下午两点整,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身着素雅的旗袍,身段窈窕,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
容貌无疑是秀丽的,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总萦绕着一股阴郁,让她整个人都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正是林雪。
她的目光扫过,与已经起身的楚风云在空中交汇,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抑制的紧绷。
“楚局长?”
林雪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清冷,克制。
“林女士,我是楚风云。”
楚风云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语气平和。
没有讨好的卑微,也无故作姿态的热络,只是一种纯粹的、平等的尊重。
两人落座。
服务生端上茶点后便悄然退出,合拢了木门。
包间内,空气瞬间沉重下来。
“楚局长。”
林雪率先开口,指尖在温热的茶杯壁上无意识地划过,视线却垂落着,不去看他。
“电话里的事,我……想了很久。”
她的声音里,浸透着陈年的苦涩。
“不瞒您说,这十八年,‘父亲’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是个包袱。”
楚风云没有插话,只安静地听着,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推到她手边。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林雪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头看向楚风云。
眼里的游移消失了,凝聚成尖锐的锋芒。
“您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现在的家庭……非常特殊。”
“我先生是军人,在部队身居要职。”
“他的家族,极度看重声誉与清白,族中长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语速骤然加快,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恐惧。
“在他们,在所有人眼里,我林雪出身清白,父母是普通工人,早已过世。”
“如果……”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如果我父亲是杀人犯的事情被翻出来,如果他们知道我隐瞒了这么多年……”
“楚局长,您能想象后果吗?!”
“我先生会怎么看我?他的家族能容下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吗?!”
“我现在的家庭、地位,甚至我孩子的未来,都可能在瞬间……崩塌!”
“虽然我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可是我没有任何证据。”
说到最后,林雪眼圈通红。
那个冷静矜持的贵妇人外壳彻底碎裂,剩下的,只是一个被秘密压垮了脊梁的女儿和妻子。
她最大的恐惧,并非父亲是否冤屈,而是真相揭开后,那足以毁灭一切的风暴。
楚风云看在眼里,一切尽在预料。
这正是他今天必须攻克的心理壁垒。
他没有急于给出任何保证,反而换上一种极为缓和的语调:“林女士,我完全理解。在过去的环境下,隐瞒是您保护自己和家庭的唯一选择,无可厚非。”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个秘密,就像深埋在您家庭地基下的一颗炸弹?”
“您每天都在担心它何时会爆炸,这种恐惧,难道不会侵蚀您和您先生的感情吗?”
“一段需要靠谎言来维系的关系,您真的觉得,它足够牢固?”
林雪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颤了一下。
楚风云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这些年最隐秘的痛处。
每当夫家谈及家世,每当需要填写家庭背景,她都如坐针毡。
那种心虚,让她在面对丈夫的爱意时,总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疏离。
楚风云知道前世,林雪的事情暴露出来,她丈夫陈天军非但没有怪她,还很自责没有早发现妻子的心事。
平反的事件,陈天军出了很大的力。
楚风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追击,语气温和,字字却重:
“我通过一些渠道,对您先生的为人略有耳闻。”
“他是一位以正直、担当着称的将领。”
“这样的男人,他选择您,爱的是您林雪这个人,是你们的感情,而不是一张清白的背景调查表。”
他直视着林雪,目光真诚而锐利。
“换个角度想,如果他足够爱您,他更在意的,是您的坦诚,还是一个您无法选择的过去?”
“当他得知,您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压力,他首先感受到的,会不会是心疼?是想要不顾一切保护您的冲动?”
“而不是责怪与嫌弃?”
“可是他的家庭……”
林雪的声音里满是挣扎,这是她最后的防线。
“家族的意见固然重要。”楚风云沉稳地接话,“但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必然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更有智慧处理好家族内部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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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微停顿,然后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敲在林雪的心上。
“更何况——”
楚风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
“如果我们能证明您父亲是被冤枉的,那么‘杀人犯女儿’这个标签,本身就不成立!”
“您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这一句话,宛如惊雷。
“您是一个被冤屈者的女儿!”
“这有本质的区别!”
“到那时,您需要面对的,不是如何解释父亲的罪行,而是如何帮助蒙冤十八年的父亲讨回公道!这种正义性,反而会赢得所有明事理之人的同情与支持。”
“包括您的先生,和他的家族。”
“所以,关键只在于——我们能否证明,这是冤案!”
这番话,精准地剖开了林雪用恐惧和谎言包裹了十八年的脓疮。
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她想起丈夫平日里对她的呵护与信任,心头涌起暖流,紧随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愧疚。
“证据呢?”
林雪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她的眼神里透着渴望,更透着害怕失望的脆弱。
“您有多大把握?”
楚风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没有封面的薄薄材料,推到林雪面前。
“林女士,这是我基于原始卷宗,梳理出的案件疑点摘要。”
“您可以看到,当年的证据链极为脆弱,程序上更有明显瑕疵。”
“我有八成把握,这是一起错案。但要形成无可辩驳的铁证,还需要更深入的调查,而这,正是我目前面临的巨大阻力。”
他选择坦诚,将李刚调查受阻、局内外的压力,以及对县里重点项目可能造成的影响,简明扼要地告知了林雪。
他既强调了翻案的可行性,也毫不避讳现实的困难。
“所以,林女士。”
楚风云做出了总结。
“我需要您的帮助。不仅仅是让您知情,更需要您和您先生的信任与支持。”
“这种支持,并非要他动用权力干预司法。”
楚风云的目光沉静而坚定。
“而是希望,当我们的调查遭遇来自既得利益者的不正当阻挠时,能有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正义的‘关注’存在,确保调查能依法独立进行下去。”
“这为了您父亲的清白,为了法律的尊严。”
“更是为了……解开您的心结,让您能真正坦然、无畏地生活在阳光下。”
林雪低头看着那份疑点摘要,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许久,她抬起头。
眼中的泪光还未散去,但某些更坚定的东西已经开始凝聚。
“楚局长,谢谢您的坦诚。”
她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弦终于找到了支点。
“我承认,您说服了我。永远活在谎言里,确实不是办法。”
“我会……我会找机会,和我先生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把一切,都告诉他。”
楚风云点头,沉声道:“这是非常勇敢的决定。我相信以您先生的智慧与胸怀,他会理解并支持您。”
“不用了。”林雪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苦涩却坚毅的笑意,“这件事,必须由我亲口说。”
“这是我们夫妻感情的考验,也是我必须自己迈过去的坎。”
“至于后续……如果调查确实需要帮助,我会让他知道。”
“好!”楚风云沉声应道,“我这边会顶住所有压力,继续推进调查。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两人商议了后续的联络方式,这次至关重要的会面宣告结束。
离开茶舍时,林雪的步伐依旧优雅,但那一直紧绷的背影,似乎终于轻松了些许。
楚风云目送她的车消失在街角,眼神沉静。
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
接下来,就看那位执掌着一个集团军的男人,如何回应妻子的坦白。
一旦他入局,清源县内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阻力之墙,将在瞬间出现第一道裂痕。
而楚风云亲手布下的这张通天大网,也即将添上最关键,也最沉重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