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解放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手术台。
那是一个普通的阑尾炎手术。
病人是个年轻的孕妇。
他当时,刚刚因为跟妻子吵架,喝了一夜的闷酒,脑子还昏昏沉沉的。
他像往常一样,给病人推了麻药。
但是,他忘了。
忘了孕妇的麻醉用药,是有严格禁忌的。
他用的,是常规剂量的丙泊酚。
结果,病人出现了严重的过敏性休克,胎儿也因为缺氧,胎心骤降。
整个手术室,乱成了一锅粥。
他当时,就吓傻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抖得连气管插管都拿不稳。
最后,虽然在产科和icu的联合抢救下,大人保住了。
但那个七个多月的孩子,却没能挺过来。
他被医院开除,被吊销了执照,妻子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远走他乡。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一个废人。
他恨自己,恨那个不争气的自己。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喝酒。
他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来忘记那一天,那一声,婴儿没能哭出来的,死寂。
他从一个受人尊敬的麻醉科主任,变成了人才市场里,人人喊打的“老酒鬼”。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直到,那个年轻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罗明宇。
一个名字,一张排班表,一句话。
“我那台drager呼吸机,屏幕有个坏点,据说只有一个人能修好它。天禧暁税网 首发”
钱解放的手,抚摸著那台崭新的、还带着德国工业气息的呼吸机,眼神里,充满了痴迷。
想当年,他在省人医进修的时候,摸过一次。
那种精准的控制,那种智能的算法,那种对生命体征细致入微的反馈,简直就是麻醉医生的“兰博基尼”。
他做梦都想拥有一台。
没想到,十年后,他会在这样一家破败的医院里,再次见到它。
“怎么样?钱主任,能修吗?”罗明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钱解放回过神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老花镜,戴上。
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用绒布包著的小工具包。
打开工具包,里面是一排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螺丝刀、镊子和探针。
这些工具,都已经被他摩挲得,油光发亮。
他俯下身,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朝拜他的神祇。
他没有拆开机器的外壳。
他只是用一根最细的探针,从罗明宇上次扎过金针的那个维修埠,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他的手指,在探针的末端,进行着一种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操作。
icu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波和林萱,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流浪汉一样的老头,到底在干什么。
这台呼吸机,叶总请来的德国原厂工程师,都来看过了。白马书院 首发
结论是,主板线路老化,屏幕液晶坏死,没法修,只能换。
换一块主板,要十五万。
而现在这个老头,就想用一根破探针把它修好?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钱解放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他将探针,缓缓地抽了出来。
然后他直起身,摘下老花镜,对罗明宇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话。
“好了。”
“好了?”张波忍不住问,“什么好了?”
钱解放没有理他。
他只是走到呼吸机的电源处,拔掉插头又重新插上。
重启。
屏幕,亮了。
熟悉的开机画面,熟悉的参数界面。
以及那个原本在屏幕右上角,像一块牛皮癣一样存在的黑色的坏点。
不见了!
整个屏幕,光洁如新清晰透亮!
“卧槽!”张波张大了嘴巴,一句国骂,脱口而出。
林萱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修好了?
真的修好了?
就用一根探针捅咕了几下,就把德国工程师都判了死刑的毛病给修好了?
这这是什么妖术?
“钱主任,高人啊!”罗明宇的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赞叹。
他知道钱解放牛。
但他没想到,会牛到这种地步。
这种“盲操”修复精密电路板的本事,已经不是单纯的技术了。
这是一种,浸入到骨子里的,天赋。
“小毛病而已。”钱解放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
他只是看着那台呼吸机,眼神里,带着一丝落寞,“当年,为了玩明白这玩意儿,我把我们科里那台金标准,拆了装,装了拆,不下二十遍。每一个零件,每一根线路,都跟我自己的血管一样熟。”
“可惜”他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钱主任,”罗明宇看着他,认真地开口,“我正式邀请您,加入我们‘红桥一号’icu。担任,麻醉组组长,兼设备总工程师。”
“我?”钱解放愣住了,随即自嘲地笑了笑,“罗主任,您别开玩笑了。我一个被吊销了执照的酒鬼,有什么资格”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我只知道,从今天起,你是我罗明宇的人。”罗明宇打断了他,“你的执照,牛院长会想办法帮你恢复。你的过去,我没兴趣知道。我只要你,把你这一身的本事,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指了指病床上,那个安静躺着的女孩。
“她,还有以后,会送到这里的,更多的,像她一样的病人。”
“他们,需要你。”
钱解放看着病床上的叶雨柔,又看了看罗明宇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他那颗因为酒精而麻木了十年的心,突然之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没能哭出声的孩子。
他想起了妻子离开时,那失望的眼神。
他想起了这十年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他的眼眶红了。
这个年过半百,被生活和悔恨,压弯了脊梁的男人,在这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罗主任我我这双手,已经十年,没碰过麻药了。它它会抖”他伸出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的酒精中毒,确实在微微地,颤抖著。
“抖,不要紧。”罗明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他。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的酒壶。
入手,温润。
钱解放愣住了。“这是”
“我让人,给你打的。”罗明宇说,“这里面,装的不是酒。”
“是我用人参、鹿茸、还有几十味补气壮阳、活血通络的中药,给你泡的药酒。每天,饭后,喝一小口。不能多。”
“它解不了你的酒瘾。但是能稳住你的手,也能保住你的命。”
“我不管你喝什么,只要在上手术台前,你脑子是清醒的,手是稳的,就行。”
钱解放握著那个酒壶,感觉它有千斤重。
他看着罗明宇,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见过太多,劝他戒酒的人。
有领导,有同事有家人。
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不仅不让他戒酒,还亲手给他送来“酒”的。
这个年轻人
他懂他。
他懂他心里的那个结,那个坎。
士为知己者死。
钱解放深吸一口气,将那个酒壶,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然后,他对着罗明宇,深深地鞠了一躬。
“罗主任,不,罗老师。”
“从今天起,我这条烂命,就是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