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灵武宫城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源自人心深处的寒意。张镐手持一份弹劾奏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指御座下的唐御。
“陛下!唐御执掌职方司,却屡屡结交不明商贾,耗费国帑,其情报来源诡秘难测!此前回纥之事,虽侥幸言中,然焉知非其与胡商合谋,故弄玄虚,以攫取陛下信重?更有人密报,见其与身份可疑之胡女往来密切,恐有通敌泄密之嫌!此等身世不清、行踪诡秘之人,岂可久居机要之地?臣请陛下明察,罢黜唐御,清查职方司!”
这番话,较之以往更加狠辣,直接质疑唐御的忠诚,并将其与“胡女”(暗指康黛娜)的关系作为攻击的利器。殿内不少官员闻言色变,目光复杂地投向肃宗身旁侍立的李泌,以及站在殿中,面色平静得近乎异常的唐御。
肃宗眉头紧锁,目光在张镐和唐御之间逡巡。回纥之事的预警,确实让他对唐御刮目相看,但张镐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唐御的崛起太快,手段也过于“另类”,加之其与胡商的关系,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唐卿,”肃宗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审视,“张相所言,你有何话说?”
唐御出列,并未看张镐,而是直接面向肃宗,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臣之心,日月可鉴。职方司所为,一切皆为社稷,并无半点私心。至于结交商贾,乃是为获取叛军情报、打通紧要关节之非常手段,所有耗费,皆有账可查,皆用于国事。陛下若疑臣,臣愿即刻交出职方司印信,听候陛下核查。然,”他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湛然,“如今叛未平,回纥虎视眈眈,正值用人之际,若因无端猜忌而自断臂膀,恐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亦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坦荡的立场,又将个人去留与朝廷大局联系起来,更暗指张镐此举乃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内耗。
李泌适时出列,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陛下,唐主事自效力以来,于洛阳、于长安、于回纥之事,所立功勋,有目共睹。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若拘泥于常理,何以克敌制胜?至于其身世,陛下早已查明,乃关中士族之后,因战乱流离,何来不清之说?张相所言,多为风闻奏事,并无实据,若因此罢黜功臣,恐非国家之福。”
肃宗看着殿下这对年轻的臣子与亦师亦友的谋主,又看了看跪伏在地、却依旧梗着脖子的张镐,心中天平再次倾斜。他知道李泌说得对,此刻朝廷离不开唐御这样的人才,也经不起更大的内耗。
“够了!”肃宗一拍御案,终结了这场争论,“唐卿忠心为国,朕深知之。职方司之事,乃国之机密,岂容妄加揣测?张卿所奏,暂且搁置。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史思明与回纥之患!诸臣工当同心协力,共渡时艰,不得再行无端攻讦之事!”
皇帝金口一开,张镐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叩首称是,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怨毒之色更浓。
退朝后,唐御与李泌并肩走出大殿。寒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
“多谢李公回护。”唐御轻声道。
李泌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苍茫的雪原:“非为回护你,而是为了这大唐江山。张镐等人,私心太重,若由其主导朝局,只恐……唉。”他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唐御,“经此一事,你更需谨慎。陛下虽信你,然疑心之种既已播下,难免再生事端。日后行事,需更加周密,尤其是……与那康氏女的联络。”
唐御心中一凛,点了点头。他知道李泌指的是什么。康黛娜的身份和手段,始终是柄双刃剑。
回到职方司,严明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先生,朝上……”
“无事。”唐御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陛下圣明,已平息此事。”他不想让下属过多担忧,转而问道,“范阳和回纥那边,可有新消息?”
严明脸色凝重起来:“正要禀报先生。我们安插在范阳的人冒死传出消息,史思明对其子史朝义南下增援安庆绪之举,似乎……并不十分满意,曾当众斥责其‘莽撞’。”
“哦?”唐御眼中精光一闪,“详细说来!”
“具体缘由不详,但据那内线观察,史思明更倾向于稳固河北,消化所得,对直接与郭帅主力硬碰硬,有所保留。而且,回纥使者虽仍在范阳,但史思明对其态度,似乎也比之前冷淡了些许。”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史思明与安庆绪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对回纥也存有戒心!这中间,大有文章可做!
唐御立刻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范阳与洛阳之间:“若史思明不愿全力南下,则史朝义的援军便成了孤军!安庆绪困守洛阳,得不到河北全力支持,其势难久!”
“先生的意思是?”严明眼中燃起战意。
“立刻将此事密报郭帅与李帅!建议他们,对史朝义部,可采取围而不歼,或诱敌深入的策略,重点打击其与范阳的联系!同时,加大对洛阳的封锁和压力!若能促使安庆绪与史思明矛盾激化,或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唐御语速飞快,大脑飞速运转,“另外,让我们的人,设法在范阳散播消息,就说安庆绪许诺,若史朝义解洛阳之围,愿以河北三镇相谢!”
此计甚毒!若此谣言传入史思明耳中,必然加剧其猜忌!河北是史思明的根基,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是他的儿子,或是名义上的“君主”安庆绪!
“妙计!”严明抚掌,“某这便去安排!”
“且慢!”唐御叫住他,沉吟道,“此事需绝对机密,动用最高等级的联络渠道。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留意河西方向,可有……康氏商队的消息。”
严明愣了一下,看着唐御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命令下达,职方司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唐御坐镇中枢,协调各方,将这条可能扭转战局的关键情报和随之产生的计策,化作一道道无形的丝线,悄然撒向范阳、洛阳与前线的战场。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唐御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任凭雪花落在肩头。朝堂的明枪暗箭,战场的瞬息万变,如同这漫天风雪,冰冷而残酷。但他心中却有一股火在燃烧。
他挫败了张镐的构陷,抓住了叛军内部的裂痕,或许,他真的能在这历史的洪流中,撬动一丝偏差,让光复之路,少一些鲜血,早一日到来。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悠长而寂寥。他望着康黛娜离去的方向,心中默念:无论你在何方,望你一切安好。这灵武的风雪,这大唐的江山,我替你,先守着。